民國時代,中國的文盲率奇高,超過九成的老百姓都不識字。
換句話說,當時中國的四億五千萬人口中,識字的人口還不足五千萬人,受過高等教育的那就更是鳳毛麟角。
大梅山軍分區雖然開辦了大量的識字班,但是由於戰鬥任務相當繁重,各主力團及各直屬營的官兵很少有空餘時間用於學習,所以只有極少數官兵能寫會讀,大多數官兵都是目不識丁的文盲。
所以,指望警備三營的官兵自己寫遺書,明顯是不現實的。
冷鐵鋒找了十幾個念過初小的戰士充當寫手,然後將警備三營的四百多名官兵分成十幾個小組,每個寫手負責一個小組。
冷鐵鋒也親自充當寫手,替三十多個戰士寫遺書。
三十幾名戰士排好隊,依次上前口述遺書內容,冷鐵鋒則負責把他們口述的遺書給寫下來,然後轉交給政治部的保衛幹事保管好。
如果戰後這些戰士倖存下來,遺書將還給他們,如果他們不幸戰死了,這份遺書就會由政治部的人轉交給他們的親人,一併轉交給他們親人的,還有陣亡撫恤金,限於條件,撫恤金的數量不多,但總也是軍分區的心意。
冷鐵鋒不可能認得警備團的每一名官兵,所以還得自報姓名。
第一個士兵上前,顯得有些緊張,顫聲說:「我我不知道說些啥。」
「不用緊張。」冷鐵鋒便和聲說,「就當是聊家常,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我……」那個士兵張了張嘴,卻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將一張黑臉憋得通紅。
冷鐵鋒便說:「你叫什麼名字?」
那士兵答道:「我叫潘柏山,梅縣潘家村人。」
冷鐵鋒又問:「潘柏山是吧,你家裏還有什麼人?」
潘柏山答道:「我爹、我娘,我媳婦,還有我剛滿月的閨女。」
冷鐵鋒心下便莫名的揪了下,然後說:「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你今後回不去了,你有什麼話想要跟他們說嗎?」
潘柏山的臉色頃刻變得煞白。
片刻後潘柏山情緒低落的說:「我想跟我爹說,他肺不好,老咳嗽,今後還是少抽些旱煙,還想對我娘說,我從楊村的老中醫那裏打聽到了一個偏方,可以治好她的老寒腿,還想對我媳婦說,如果,如要這次我真回不去了,就讓她,就讓她……」
說到這,潘柏山的眼淚便叭嗒叭嗒的落下來,人也哽咽不能成聲。
冷鐵鋒停下筆等待着,這一刻,他很想對潘柏山說,你不用上了!但是他不能這樣,潘柏山不上,讓誰上?這裏的戰士,哪個不是父母雙親的兒子,有哪個不是家裏的頂樑柱?你不上,我不上,他也不上,鬼子打來了,誰上?誰來保衛我們的國家?
好在,潘柏山很快就止住悲聲,接着說:「媳婦,我要是不在了,你就再找一個好人家嫁了吧,至於妞妞,你就不要帶走了,把她留給我爹還有我娘扶養吧,我死了之後,你也嫁了,他們二老就剩下妞妞這一個寄託,你就把妞妞給他們留下,好在你還年輕,再嫁後還能再生,中不?」
冷鐵鋒筆走龍蛇,將潘柏山口述的遺書沙沙寫下,然後仔細折好,交給身邊的政治部的保衛幹事。
潘柏山說完之後,情緒低落的下去了。
第二個士兵上來,站到了冷鐵峰面前:「我叫王強,官縣大王村人,我爹年前得了重病走了,家裏除了我娘,還有我哥、我嫂子和一個小侄子,我想跟我娘說,跟她說,說……」
說到這,王強突然向着官縣的方向跪倒在地,邊叩頭,邊嚎啕大哭:「娘,趁兒子還活着,再給你老人家叩幾個響頭吧,兒子祝你老沒病沒災,長命百歲,兒子祝你老的身體一年比一年硬朗,娘!」
冷鐵鋒心下潸然,筆下卻不停,沙沙沙的把這一幕完整的記錄下來。
王強叩完頭起身,又抽泣着說:「哥,我要是死了,娘就交給你了,等她老人家百年之後,你可別忘了替我在她墳前叩幾個頭,還有每年清明時,也別忘了代我給她,還有給爹多上幾柱香。」
說着,王強又從口袋裏掏出五塊大洋,放在桌上說:「這五塊大洋,是我省下來的津貼,交給嫂子攢起來,將來給皮蛋娶媳婦用,嫂子,你不要嫌錢少,我這個當叔叔的也就這點本事了。」
冷鐵鋒寫好,再將遺書摺疊好,然後連同五塊大洋一併交給身後的保衛幹事收好。
王強抽泣着下去了,第三個士兵又上前來,第三個士兵站在冷鐵鋒面前,卻是長時間不說話,冷鐵鋒便溫和的問他道:「你叫什麼名字?」
士兵答道:「我叫地瓜。」
冷鐵鋒說:「這是小名,你的大名叫什麼?」
地瓜搖頭:「沒有大名,我姐打小就叫我地瓜。」
冷鐵鋒問:「除了你姐,你家裏還剩下什麼人?」
「沒了。」地瓜搖頭說,「自打我記事起,家裏就只有我姐跟我兩人,我問過我姐,爹娘到哪去了,她也從來不肯說。」
冷鐵峰心下惻然,又說:「那你想對你姐說點什麼?」
地瓜猶豫了一下,問道:「副司令員,我能說實話不?」
「當然。」冷鐵鋒說道,「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都可以。」
地瓜便嘴巴一扁,大叫起來:「姐啊,你快把我領回家吧,我不要當兵,我不要打鬼子,我不想死,我想要回家,我想回家,嗚嗚嗚……」
冷鐵鋒手中的筆便僵在那裏,不知道應該怎麼寫。
這時候,警備三營的營長龔海峰卻匆匆過來,示意兩名戰士將地瓜攙下去。
然後龔海峰小聲對冷鐵鋒說:「冷隊,地瓜的姐姐是上海地下黨的一名交通員,他們的父母也是為革命而犧牲的,本來組織上打算將地瓜安排在兵工廠,可是地瓜的姐姐卻堅持要讓地瓜下部隊,所以就讓他到了警備團,誰想到……」
龔海峰停下來沒有接着往下說,言下之意,原以為留在警備團會相對安全,可是誰也不會想到,警備團也參加了這次反掃蕩,警備三營更是隨冷鐵鋒留在單縣,即將擔負艱巨的阻擊任務。
當下冷鐵鋒點頭說:「龔營長,我身邊還缺個勤務兵,你就讓地瓜留在我身邊當我的勤務兵吧。」說完了,冷鐵鋒又回頭對身後的政治部幹事說,「轉告地瓜的姐姐,就說地瓜是名好戰士,沒給他的父母、給他姐姐丟臉。」
政治部的保衛幹事點點頭,掏出小本子,將冷鐵鋒的指示認真記錄下來。
口述遺書繼續進行,剩下的三十幾個士兵挨個上前,或者哭、或者笑,或者慷慨激昂,或者痛哭流涕,折騰了差不多半小時,基本都代寫好了,就只剩下最後一個兵了。
這最後一個兵,看上去有些木訥,不太靈光的樣子,站到冷鐵鋒面前之後也是長時間沒有吭聲,就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冷鐵鋒。
冷鐵鋒便嘆息一聲,問道:「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小木。」那士兵回答說,「副司令員,我叫小木。」
「小木是吧?」冷鐵鋒點點頭,又問道,「姓氏呢?你姓什麼?」
「姓氏?」小木聞言愣了一下,搖頭說,「不知道,我沒有姓。」
小木自然不可能沒有姓氏,只不過是他不知道罷了,近代中國,軍閥混戰給老百姓造成了深重的苦難,像小木這樣的少小流離,不知姓氏,不知籍貫的孤兒絕對不在少數,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不過冷鐵鋒還是照例問道:「那你老家是哪裏?」
「不知道。」小木搖頭說,「從我記事起,就一直在到處流浪。」
果然如此,冷鐵鋒心下嘆息一聲,又問道:「那你在這個世上,可還有什麼親人或者熟人?比如一起流浪過的小夥伴?」
「沒了。」小木冷漠的說,「我原本倒是有個哥哥,不過七歲那年,討飯經過一個大莊子,從莊子裏竄出了一條大狗,要咬我,我哥為了救我,被那條大哥給咬死了。」
冷鐵鋒聞言頃刻潸然淚下,剛才那麼多兵,故事各不相同,也有十分悲慘的,冷鐵鋒都沒有落淚,唯獨輪到這小木,冷鐵鋒卻終於控制不住潸然淚下,因為別人至少還能有個留遺書的對象,可是小木就是想留遺書都不知道應該留給誰。
小木卻忽然說:「副司令員,我能給政委留封遺書麼?」
冷鐵鋒慘然說:「你為什麼忽然想起要給政委留遺書?」
「因為是政委救了我。」小木說,「半年多前淮河發大水,我倒在路邊都快餓死了,要不是政委救了我,我早死了。」
「好。」冷鐵鋒用力的點頭,又問他說,「你想對政委說些啥?」
小木說:「我想要對政委說,政委,你是個好人,好人會有好報,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好。」冷鐵鋒的眼淚頃刻間洶湧而下,哽咽說,「我已經把你的遺書記錄下來,如果你不幸犧牲了,我們會幫你轉交給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