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下邳城郊醫莊請來月兒的任務,張良自然又指派給了天明。不出所料,天明甘之如飴,又是一副還是三師公了解我的感激表情。想想天明雖然是墨家巨子,但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空降老大還要每天被強制研習墨家學說,而月兒每日隨端木蓉忙於行醫,他們兩人平日很少有空獨處,這次天明總算有了藉口暫時脫離苦海,還能順便約個會,真是不亦樂乎。
墨經對於天明簡直就是催眠的咒符,準確地說應該是只要碰到書,他大腦就無法正常運轉,智商直線下降,但面對墨家各種複雜機械他卻智商又直線飆升。再複雜的機械圖,他看一遍就能馬上熟記在胸,不差分毫造出個一模一樣的,各種絕世武功,也如是,他總能很快學個七八成,簡直是個天才,一個讓人看不懂的少年英才。
關於失憶,通過針灸的確可以刺激記憶的恢復,卻無法讓人失去記憶,而月神改變我記憶的方法,讓我突然聯想到了曾經看過的一則報道。在深度催眠治療的過程中,心理治療師可以讓患者忘記某一段痛苦的記憶,甚至還可以偽造原本不存在的記憶,只是這樣頂尖的催眠師少之又少。
於是我大膽猜測,月神也是在易魂過程中,對我思緒的深度控制中,進行了類似催眠術的心理暗示,成功改變我的記憶。
顏路聽了一通我對心理催眠術的大致解釋,深以為然:「我們每個人天性趨利避害,越是無法解決的矛盾,越不想面對。這種逃避可以是面對不幸的自我保護,也可以是破綻所在,最易被控制左右。」
知道歷史的我不免喟嘆:「那麼扶蘇,要忘記自己過去也是同樣道理,我能夠想像,他如果記得也只會痛的無以復加,換任何人都很難承受。」
顏路手中那捲人體穴位圖打開一半,手指一頓,微抬了眼,通透的眸光緩緩投過來,語調寧靜致遠:「忘記前塵,嘗得半生安寧,即便是自欺欺人,又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可是總怕紙包不住火,扶蘇的記憶就算被暫時封閉,我和月兒能力有限,很有可能又恢復,希望我們的這種欺騙,不會給扶蘇帶來更大的痛苦吧。」
「凡是痛徹的,最是讓人能夠體味出浮生的真味。適當的時候,找回自己的過去,也是找回更完整的自己。扶蘇並非庸碌之輩,子雨覺得他沒有可能正視自己,正視自己的過去?」
我訕訕自嘲:「師兄說的是,扶蘇不是我,你們每個人都比我經歷更多的洗鍊,絕非我這樣的弱者。」
顏路眉眼笑影濃濃:「你啊,並不柔弱,剛者易折,上善若水。」
他的話語總是溫厚而有重量的,所以他的誇獎總讓人有種特別的鼓舞,我沖他感謝一笑:「師兄的話,子雨謹記。」
仔細聽顏路整理梳理一遍與記憶相關的經脈穴位後,天明也把月兒接了過來。
月兒,高月公主,燕丹和焱妃之女,繼承了姬姓延續千年的尊貴血脈,解開幻音寶盒秘密的關鍵人物。而就是在蜃樓,月兒讓幻音寶盒奏出一段神秘的樂音,讓我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畫面,一直不得其解。
月兒陰陽術的天分極高,我在蜃樓之上,就見識過她的魂兮龍游。她幻化出的龍游之氣輻射之廣,橫掃大半個蜃樓,雖說不夠穩定攻擊性還很弱,但已經是陰陽家最有天分的弟子也難以企及的高度,只有長老級別的才能掌握的神棍招式。
月兒得知我的情況,確信道:「抹去記憶的陰陽術不是易魂,而是控心咒。蜃樓啟動之時,天明找到了我,並帶我去見了我的母親,是她幫我解除了控心咒。」
「你見過你母親了?她沒有逃出來?」
她眸色暗了暗:「東皇太一佈下的結界,我母親也無法破解。」
我不解:「東皇太一又為什麼要囚禁焱妃在蜃樓?」
「這個沒人知道,只知道只有我母親可以找到陰陽家一直在找的一個地方或者只是一件東西。」
顏路眉眼微斂:「這就是蜃樓出海的目標,不知道會有怎樣的驚世駭俗之事。」
其實我對陰陽家也存有一份敬畏,並不是完全的厭惡:「勢必要逆天而為的陰陽家到底是值得欽佩的勇者,還是痴人說夢的狂妄之徒。」
「兩者的差別只在毫釐之間,猶如陰陽流轉,正邪之氣瞬息變幻。」
顏路的話讓我也略有所悟,亂世梟雄,亦正亦邪。陰陽家追求的,是正是邪,在這個時代,誰又能確定那是不是未來天下該有的摸樣?何況在西方,神權的確主宰了社會更長的世紀。所謂黑暗的中世紀,也是後人的角度去批判之前的歷史,在一切沒有塵埃落定痛定思痛之前,誰又能明了透徹未來就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還好有蒼龍指引,否則真的很難看清這亂局。」我嘆了嘆,打住這個越來越深奧越來越讓人燒腦的話題,問道,「月兒,在蜃樓月神讓我五音選一音,我選擇了角音,然後你轉動了一下幻音寶盒,聽到了一段曲子,當時你有沒有看見什麼畫面?」
「有四字,帝出乎震。」
我看到的是倒v的形狀,沒想月兒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四字。
「《易·說卦》有雲——帝出乎震,震東方也。」顏路略一沉思,補充道,「這個帝,就是指主宰着決定着萬物的那個無形之力。」
我在竹簡上畫出倒v的圖案:「這四個字和這個圖案有任何的聯繫嗎?」
月兒和顏路看了半晌,也無結論,這個圖案的確太過抽象,我便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當務之急是扶蘇的事。幸好焱妃在解開月兒的控心咒時,也把控心咒和易魂的關鍵點教授給了月兒,也是為了保護月兒,以防她再被陰陽家的人控制,只是時間短促,月兒還未有完全吃透章法。
如今最快捷的方法就是讓月兒再次對我施展控心咒和易魂,在施法過程中,引導我回憶月神對我進行易魂時的潛在記憶,捕捉感知當時體內的經絡血脈變化,思維意識的感知變化。
「子雨,月兒施法時,你也可以心法輔助,迎合她的引導和暗示,以彌補月兒對招數掌控力的不足。」顏路提醒道。
「是,師兄。」
「你所有的感知都必須詳細說下來,我這邊同時記錄下你所說的,以求線索完備,不用再做第二次易魂,此招數太過兇險。」
「好!」我穩了穩心緒,躺到榻上,將身體放鬆下來,深吸一口氣,看看月兒,她神情凝重,略有不安。我努力擠出一個輕鬆的笑容,稍稍安撫:「月兒,你壓力可不用太大,我子路師兄也是修煉坐忘心法的高手又精通易經,萬一發生什麼情況,他可以保我們周全。」
月兒遲疑的點點頭,正對塌邊的銅鏡,手指劃出輕盈手訣。
「陰陽可逆,易魂移神。心之所指,為我所御。把你的一切全都交給我……」嫻靜的語聲洋洋盈耳卻在無形中蘊含着震懾神魂的法力。
很快我的意識就漸漸迷濛起來,仿佛置身於雲煙浩浩,我努力順着月兒的指引撥開氤氳迷霧直抵小聖賢莊焚書那天。就是那時,我強行突破少司命封鎖的穴道身受重傷,儒家差點被毀藏被徹底燒毀,極大的打擊之下,讓月神抓住了破綻,成功改變我的記憶,還窺探了我潛藏記憶里的所有,不僅有未來,還有我的過去,穿越者的身份!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
被切斷的記憶,在腦海重現。意識像是千萬根波弦在震盪,漸漸扭曲,這種奇怪的形態在震動中仿佛要馬上崩裂重組成新的畫面。與此同時,似乎感知到了腦海里某處的異樣,如埋藏於深海的秘密盒子,被悄然打開,激活了某種能量,可以攪碎所有的波弦,任人揉捏重組。我努力捕捉它的位置,它的影響也對我越來越強烈,就快抵達終點之時,頭痛欲裂,意念如風中殘燭,猛烈搖曳,隨時可能隱沒在狂風中一般。
「回來,別再往前走。」
月兒的意識在牽引我後退,我卻無法放棄,就差這最後的一步,放棄就要重來一回,也是冒險,何不現在就堅持一博。
「等等,就要找到了,就在那裏!」
神魂激盪之中,竟然飄忽起來,像一毫微弱的塵埃,游離出了意識,前所未有的虛無感讓人油生不可名狀的恐懼,隨時都可能墜入無底的深淵。
「就是那裏!」
我終於捕捉到了那個精確的點,解開控心咒核心的關鍵點!突然間,勢場寂滅,掉了的魂瞬息間又重新附身,仿佛突然被驚醒,又似還在睡夢中。沉淪的意識里被塞滿碎裂的斑駁殘暈,無法用確切言語描述的奇怪感受,混沌卻無比真切,讓人心神無法安寧的燒灼。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終於漸漸凝聚,冷卻穩定下來,不再有意亂竄讓人頭疼,我動了動,感覺手腕被誰握着,脈搏也被手指按着。
我睜眼,燭火晃晃里是一張清雅風逸的臉龐。
那張帶着些許憂慮卻又有幾分調笑的臉凝看住我,第一句話便是問。
「雲兒,認得我嗎?」
我愣了愣,反應過來,不屑道:「化成灰都認得。」
他眼角笑紋輕輕綻開:「還好師兄及時制止,如果再繼續下去,雲兒恐怕真會忘地一乾二淨。」
「但就算這樣,師兄不是有辦法刺激記憶恢復嗎?」
「這次並不同,是你主動承受法力,毫無抗拒的接納,月兒天賦異稟陰陽術的底蘊不亞於月神,造詣卻尚淺很不穩定,再深入下去,會發生什麼不可逆轉的事,就真的不知道了。」
我淡淡哦了聲,沒有一絲後怕的感覺,就算自己失憶,張良這樣風流倜儻的美男子,送上門的夫君,拒絕也是件很困難的事吧……不過想到蜃樓見到月兒時,她兩眼無光沒有靈魂的空洞,心又一悸。
張良貼近耳朵,又責道:「雲兒,你太拼命了。不光會傷了自己,恐怕小不疑也要遙遙無期了。」
感覺到整個側臉都被他的熱氣洪地有些發燙,側過頭裝傻:「小不疑是誰,我不認識。」
他手臂攬過:「連將來我們孩子的名都忘了,控心咒的威力可見一斑。」
我瞥他一眼,埋進他懷裏,嘴角彎了彎,燭光輕曳,似是可以飛入心底的微光螢火,疏影輕質,珊珊可愛。他淺笑聲明澈在靜謐的夜色里悠悠掠過,像浮動的暗香,攜着似有似無的低低輕語。
「等上郡回來,再來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