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方府,方銳、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一家人,坐在後院的亭子裏,在秋日的太陽下曬着暖,閒話着。
方銳提起了離開淮陰府。
方薛氏、三娘子都是驚訝,可也沒問太多,就表示了贊成。
「外面的事情,我也不懂,你決定就好。」
「是啊,銳哥兒,聽你的。」
長久以來,方銳未雨綢繆,每料必中,為家中不知避過了多少劫難,如今,她們已經習慣性地聽從他的話了。
「那就這麼定了。」
方銳看向旁邊兩個安靜畫畫的小姑娘,笑着問道:「靈兒、囡囡,咱家就要離開淮陰府了,你們會不會捨不得這裏的小夥伴?」
「會的。」
方靈停下畫筆,微歪着小腦袋,理所當然道:「不過,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的啊!我們的小夥伴,和她們的家人在一起,我也和兄長在一起。」
「是的,捨不得那些小夥伴,可更捨不得阿銳哥。」
「你們……真的長大了啊!」
方銳怔了一下,伸出手,習慣性地去摸她們的小腦袋。
可被兩個小姑娘躲開了。
「兄長,我已經長大了哩!」
「是的呀!」
囡囡本來沒動,可看着方靈躲開,也跟着不好意思地跳開了,稚嫩精緻的小臉上,有着如雲霞一般的羞澀。
彼時。
溪水潺潺,池塘的水面上,有着粼粼蕩漾的光,時而魚兒躍出水面,濺起一圈圈漣漪。
池水邊,碧玉一般的荷花亭亭玉立,繚繞着如絲帶般縷縷的金色光影。
就在這時——
噼啪!
突然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
空氣中,一股誘人的清香出現,一顆如玉石般的小果子從碧玉荷中脫落,它如蓮子般形狀,在濃郁的光影中懸空旋轉。
碧玉荷植株的彩光,飛快被吸收,變得枯萎。
「碧玉荷的果實成熟了,我知道,這是『玉荷子』。」
「它在吸收養分,快看,碧玉荷枯萎了耶!」
「好香啊,能吃麼?」
……
『瓜熟蒂落,也在昭示着我,的確是時候離開了麼?』
方銳暗嘆一聲,接住掉落的玉荷子,笑着對方靈道:「它當然能吃,不過,這是種子,吃了它,來年你們就不能用碧玉荷的葉子泡水喝了。」
「唔,那算了,還是不吃它了。」
「是的,玉荷水清清涼涼,最好喝了。」
「咱們快去收拾東西吧!」
「你們兩個小姑娘,快回來,先將畫具給整理了!」
……
方銳看着兩大兩小手拉着手,在午後的暖光中並肩轉身離去,不由會心地笑了笑。
可旋即。
他看着手心的玉荷子,想起了葛長庚,臉上的笑容就是凝滯,莫名地,心中一陣悵惘升起。
「這人間,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千百年後,還能陪着我的,會只有你嗎?」
方銳低頭,看着熠熠閃光的玉荷子,喃喃道。
……
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在整理東西,處理事務,和小夥伴告別,方銳也有自己的事情。
……
「清衍,我家大概要離開淮陰府,你可願意一起?」
「方叔,我跟着您。」清衍小童子堅定道。
「好!」
方銳拍了拍清衍小童子肩膀,欣慰道:「那便好,三日後便走,你收拾一下吧!」
……
神捕司,東南分司。
「不是,頭兒,你要辭任銀章大捕,還要離開淮陰府?」牛八斤滿臉難以置信。
「何至於此啊!」荀不惑更是嘆息。
「勸說的話就不必了,我意已決。願意的話,三日後,可去城外送別。」
方銳站起身:「對了,離開之前,先帶我去一趟大牢。」
……
「康懷風,你自由了。」方銳吩咐人,給康懷風打開鐐銬,送出牢外。
「當真放我走?!」
康懷風暈暈乎乎走出牢外,看着外面的景色,呼吸着自由的空氣,滿臉震驚,這是完全沒想到的。
他所犯下的事情,說大不大,但也不小,采了那麼多紈絝子弟,至少,在他看來,這輩子是沒希望出去的。
「是。」
方銳頷首:「如你所說,某種程度上,你的確比大多數人都要乾淨,走吧,不要再被抓到了。」
「你……」
康懷風深深看了方銳一眼,感激道:「我在大牢中,也聽說了,你被人給甩了?雖然我一貫都是采人,但那啥,這救命之恩,我也不是不能犧牲一下,讓你……」
「康懷風!」
方銳眉毛挑了挑,身上迸發出一絲危險的氣息:「在我改變主意之前,給我麻溜地滾!立刻!馬上!」
「別別別,有話好說,我這就走。」
康懷風脊背一涼,扭頭就跑,等跑出一段距離又回頭:「方銳是吧?這個人情,我記住了。當然,你也可以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嗖!
一顆石子射出,讓他渾身一麻,直接栽了一個狗啃泥。
……
桃花園,秘密基地。
「龍珠早就被取走,各種異獸也轉移了,只有紅玉桃樹……罷了,帶不走的何須掛懷。」
方銳看着此處衰敗的景象,踱步到洞口,忽地一揮袖,真元涌動,化作道道淡青色刀氣。
轟隆隆!
身後,衰敗的藥草崩滅,奇株紅玉桃樹炸碎,龍珠渲染的堅硬紅石大片滾落,埋葬了這裏。
……
「柳盼兒,你有兩個選擇。或者隨我離開,大概要吃苦,還可能遇到危險,我不絕對保證你的安全;你也可選擇留下,我會給你留下一筆不菲的錢財,人脈關係也會給你打點好。」
說到這裏,方銳語氣頓了一下:「你是聰明人,知道我不喜歡試探,二選其一,無論哪一種,我都會說到做到。」
柳盼兒蹙起蛾眉,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選擇留下。」
如果沒有三娘子,她大概會嘗試搏一搏,但世上沒有如果。
「好。」
方銳頷首。
管鮑之交而已,沒有感情,自然也談不上什麼失望。
「應你所求。不過,在這之前……」
嘩!
方銳一把抱起柳盼兒,走向輕紗搖曳的閨房。
前世,他聽曾聽過一個詞,叫做分手……呸,這是離別前的深入感情交流。
或許知道是最後一次,柳盼兒婉轉相就,侍奉得格外妥帖。
半個時辰後。
方銳大步離去,再無回頭。
……
晚飯後。
三娘子過來,說了一個消息:「銳哥兒,按照你的意思,願意跟着咱們走的,有大丫鬟晴雲、白芍,十二個小丫鬟中,只有四個:紫霜、藍雨、幽蘭、斑竹。」
說着,她語氣有些低落,顯然,為自己『管家不力』,而感到自責。
「三姐姐不必感傷。這才是正常,畢竟要背井離鄉,也實屬為難人家了。」
方銳笑了笑:「所以,這已經不少了。」
「再者,也未必是壞事。」
他溫聲道:「這些小丫鬟,與我相識一場,能用金錢了斷,反而是最好的,今後包袱也小。」
「好吧!」
三娘子明白了方銳的心思,輕點螓首。
「三姐姐,還有,願意跟咱們走的大小丫鬟家中,格外關照一下,至少,不能比留下的待遇差了。」
「嗯,我知道的。還有變賣的產業、財貨……」
搖曳的燭光下,兩人如經年的老夫老妻一般,閒話談論着家中的事情。
……
甄府。
「道極,有結果了。」
甄佚找來:「這些日子,我翻閱典籍,發現上古之時淮陰府隕落的雙龍,不是一般的雙龍,這陰陽雙龍乃是伴侶,性命交修,相性相吸,比我原本的預估中,彼此聯繫還要緊密得多。」
說着,他語氣興奮:「這般的陰陽龍珠,抽取本源煉成的『混元丹』,質量絕對是極品,有九成以上的大把握,將你的身軀推至一品之上!」
「是麼?!」
甄道極眼中浮現出一縷精芒:「那另一顆龍珠,我就更志在必得了。二叔,您就不要吊我胃口了,說說具體方案吧!」
「八九溯源極陰大陣。」
「那個需要『一萬個八字純陰童男女』為祭的大陣?」
「是。」
甄佚看向甄道極:「怎樣,道極,可還要我繼續說下去?」
「繼續。」甄道極沉默了一下,給出肯定答案。
「八九溯源極陰大陣,以一縷陰屬性龍珠本源為媒介,藉助兩顆龍珠強大的相性相吸,追根溯源……另外,最好一次性到位。」
甄佚建議道:「有鑑於另一顆龍珠被人封禁。我的想法是,直接請出一封『法旨』,作為陣法核心,道極你可捨得?」
所謂『法旨』,乃是上品靈師之上的大能,以自身精血佐以奇材煉製而成的寶物,具有莫大偉力,傳言一旨可敵武道一品。
「有什麼不捨得的?二叔放手去做就是,希望這次不要出意外。」
甄道極臉上浮現出一抹肉疼之色,可還是大氣地一揮手。
縱使是如他這般的州城世家核心嫡系子弟,一封『法旨』,也是最為核心的底牌了。
「放心。」
甄佚信心十足:「有了『八九溯源極陰大陣』,再請出一封『法旨』壓陣,只要對方不是一品之上,決然無法對龍珠封鎖。」
「即使對方帶着龍珠離開淮陰府,也可追索到龍珠能量,找到龍珠曾經逗留之地。
「畢竟,龍珠所在,會長久地改變地貌,侵染產生龍血石,憑此,也可間接追尋。」
甄佚總結:「總之,這次定然萬無一失。」
「二叔,這項計劃需要多久?」
「各項準備加起來,尤其是最費事的童男女,需要從各地抽調,最快,預計也需要半月。」
「那便如此吧!」
甄道極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方銳要走了。」
「聽說過一些。話說,你那群手下的確不成樣子,是該管管了。」
甄佚搖頭:「這次,外面風風雨雨,鬧得不小,方銳小友大概也是為此,心灰意冷想要離開。」
「是啊,那些人是得管管了,等方銳走後吧!」
甄道極臉上一冷,旋即,又恢復平靜:「屆時,我去送方銳一程,終究是我對不住他。」
「我也去吧!」甄佚嘆息。
方銳、甄道極的關係變得如此,他也有責任,因此,對這兩人,心中是有一些愧疚的。
……
三日後。
燦金色的朝陽之中,方家兩輛馬車,輕車簡從出城。
這三日間,方家變賣處理城中產業,換成了金銀,放在清衍小童子的靈戒中,少數東西在馬車上。
城外,當初方銳、葛長庚送別周長發的『送君亭』,今日,牛八斤、荀不惑相送方銳,好似一個輪迴。
「頭兒,保重啊,有空常回來看看。」
「是啊,您永遠是我們心中的頭兒。」
「行了,煽情的話就不要說了,你們回去吧!」
方銳擺擺手,就要上馬車。
就在這時——
「唳!」
一道尖銳的啼鳴聲響起。
天空中,一輪紅日之下,兩隻赤羽金雕飛來,其上的兩人,不是甄道極、甄佚,又是誰?
兩人沒有立刻下來。
反而,乘着赤羽金雕,在半空逡巡遊盪,月華一般的銀白色光芒隨之落下,三里之內,草木皆是籠罩上了一層白霜薄冰,猶如冰雕。
特別是,在這般清晨的陽光下,朦朧的煙霧升騰,裊裊不絕,宛若仙境。
「哇,好漂亮,那人好厲害!」
「是送別咱們的……不,是送別阿銳哥的,還是阿銳哥更厲害!」
「靈兒、囡囡,閉嘴,那可是大人物哩!」
……
方家馬車上,這般的聲音響起。
另外。
城外人來人往,出城的自然不只方銳一家,此時,見到這般異象,不少人滯留觀看,議論紛紛。
「快看,是神捕司的司正大人,是來送別那位方銀章的……不,不是方銀章了,人家前兩日就辭任了。」
「不是聽說,他們鬧翻了麼,怎麼還會來送別?」
「顯然是造謠嘍!」
「嘿,今日事後,大概有好戲看了。」
……
方銳、甄道極、甄佚,自然都聽到了這些聲音,可皆不是被外界影響的人,淡然自若。
甄道極、甄佚並肩過來。
「司正大人!甄靈師!」
牛八斤、荀不惑見到甄道極、甄佚,難免拘束,忐忑緊張不已。
「不必,今日沒有神捕司司正,只有甄道極。」
甄道極來到方銳身前,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道:「方銳,是我對不住你。」
「甄兄言重了。」方銳搖頭。
「方銳小友素有詩才,不知,今日可有佳作?」甄佚見氣氛太過壓抑,適時轉移話題。
「有。」
方銳笑了笑。
在淮陰府的一切,此時,如雲煙般在眼前閃過:盛大的玉梅會;與葛長庚在莫愁湖畔垂釣;桃花園外相識;甄府盛宴上對酒高歌;莫愁湖畔,回首悵惘無人……
方銳不由閉目,緩緩開口:「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只消閒處遇平生。」
此句,作為聽眾的甄道極、甄佚、牛八斤、荀不惑,有不同的感受。
牛八斤、荀不惑,當做是對近些日子外界謠言的回應,不由心情複雜。
甄道極、甄佚兩人,則想起了桃花園相遇,那日陽光正好,各有閒暇,緣從此起。
真可謂:只消閒處遇平生!
「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方銳繼續道。
這兩句,就有着淡淡的悵惘。
「記取往昔明月夜,對酒燈火多情。」
甄道極、甄佚眼前,不由浮現出那日宴會,宴請方銳、清衍小童子,宴前,其樂融融;宴後,已生嫌隙。
他們心底,皆是發出一聲嘆息。
「問誰千里伴吾行。晚山眉樣翠,秋水鏡般明。」
最後,忽而轉為豁達、洒然,也有寄情山水之意。
「好詞,我等日後青史留名,全仰仗此詞矣!」
甄佚讚嘆一聲,反手之間,從靈戒取出酒杯,分給在場眾人,拂袖凝聚露水化入酒杯。
「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我借着方銳小友之詩,召來露水為酒,以此踐行。」
甄佚、甄道極、牛八斤、荀不惑,四人齊齊舉杯:「一路順風!」
「謝過了。」
方銳仰脖一飲而盡。
……
吱呀呀!
方家的馬車,在朝陽下漸漸遠去,掩沒於綿延的青山中。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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