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灩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浩浩海上,煙雨大幕之中。
此處里,未曾見得了那百界雲舫,未曾有甚麼朦朧的道韻灑落,可端看去時,兩道清瘦的身形立身在風雲之中,任由那狂風席捲着衣袍獵獵作響,彼此間未曾有絲毫氣機顯照。
仿若是甚麼故交老友正閒敘着侃侃而談,只瞧着那和諧的聲勢,其中的幽寂,甚至尤勝百花樓長老那裏許多。
兩人之中,其中那臉上滿是皺褶的老嫗,正是妖族的化形大妖,鰩母。
而立身在她對面的,則是一鶴髮童顏的老叟,也未曾着道袍,只一件麻衣,外面又罩了件蓑衣,若非是那凌空而立的身形,若非是那與鰩母對面而立而泰然自若的氣度,只說此人乃是甚麼凡俗渡口的漁翁,都大有人會信。
端看着外相,兩位都是那極盡老朽的人,此時間莫說是身形,連神情的變化都甚是遲緩。
正因此,他們良久的對視着,竟詭異沉默着,良久時間誰而已未曾開口說話。
可是倏忽間,懸照在他們頭頂的晦暗天穹上,那厚重的層疊烏雲之中,倏忽間,一道明光顯照成雷霆炸響。
仿佛是某種自然而然的天象,是風雨大幕之中自然的怒吼。
可是這一道雷霆落下的閃瞬間,卻兀自從厚重烏雲里擊中了甚麼一樣。
霎時間,下一瞬便有五色神華從雲內蒸騰而起,倏忽間顯照在懸空之中,包裹着水汽,化作五色龍相。
只是不同於早先時那張道子在道城上空顯照出來的五色龍相。
這一回,不說那流光交纏之中,那龍相似虛似實,幾若真龍一般隱逸在層雲之中,且若隱若現之間,那靈光自龍軀之上顯照,細密的鱗片上面,一點點靈光顯照成篆紋,篆紋貫連成道河,道河交織成無上皇華法陣!
聚罡煞,煉陰陽,其意如玄,用之成魔!
倏忽間,也不知是那法陣將那道雷霆包裹在了其中,還是那雷霆倏忽間轟擊向了法陣本身。
下一瞬,獵獵狂風席捲而來,倏忽間幾無絲毫雜音,更沒有甚麼雷霆轟鳴的聲音,再看去時,那漫天的層雲里,哪裏還有雷霆,哪裏還有龍相。
彼此兩相交織的瞬間,一切的道與法,似乎便化作夢幻泡影,散去在風雲之中了。
可悄無聲息間,兩人似是已經用這樣的方式分出了高下來。
原地里,鰩母的臉上忽地露出了些和煦且慈祥的笑容。
聞聽得此言,那皇華宗的金丹大修士笑着搖了搖頭。
「只我這身子骨,還是不要被鰩母惦記上的好,許是除卻符梅道兄之外,此間諸金丹修士,少有人是你對手,離恨宮的冉老鬼倒是與符梅道兄一般無二的境界,可他到底修的是陰冥法,黃泉法力蠻霸,卻污濁不得九霄雷霆!
吾宗術法駁雜,我以秘術法門上占些便宜,也是厚着臉皮腆顏站在鰩母面前,我本無趟這回渾水的意思,實在是門中弟子來遊歷,不放心,暗中跟過來,誰知曉被人叫破了行蹤,不得已,只好現身,領了這麼一樁差事……」
說及最後,皇華宗的大修士笑着搖了搖頭,仿佛有多麼驚懼鰩母一樣,可眉眼間,卻盡都尋常悠然的笑意。
聞聽得此言,鰩母的臉上盡都是和煦的笑容,話音落下的時候,她竟真的點了點頭,像是應下了大修士的提議。
「這旁人吶,都覺着你該是個多麼謙遜的人,我便是立身在外海,也時常聽人說,這皇華宗的此代掌教,乃是這元門大宗裏邊,行事風格最類玄家有道真修的。
我聽聞了這樣的話,都只覺得你們玄元兩道的人,眼睛盡都瞎了!旁人不曉得,我自是曉得你的厲害,想當年,老身還年輕那會兒,也曾主持過災劫,便是險些毀在你的手上!
當年便教我又驚又俱,後怕不已,可是等那場災劫之後,我便少與你再打照面,往後大半輩子,都是和符梅老道鬥法的時候多,最後竟落了個旗鼓相當的名聲。
可是打心底兒里,符梅老道我不怕,便是哪一天輸給了他,老身我都不怕,偏生是你,自那一回之後,愈想便教我愈是害怕,故而你有這麼一說,我自然只有應下來的份!」
聞聽得鰩母這番花花轎子人抬人的話,原地里,連皇華宗的掌教都只得抱拳拱手,朝着鰩母連連作揖。
不等皇華宗掌教說罷,原地里,鰩母忽地撫掌讚嘆,開口說道。
說這番話的時候,鰩母甚至平靜,與早先說話時的陰陽怪氣大有不同。
而原地里,忽地,皇華宗掌教愣了愣,緊接着,他沉吟了數息,仿佛只是將鰩母的話反覆思量了兩遍,之後,掌教大修士竟頗悠然順暢的點了點頭。
掌教大修士一番話,仿佛只是應下了甚麼舉手投足間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可是須知,金丹境界修士,言語之中已自有一番因果在!
原地里,聞聽得此言,鰩母遂笑的愈發和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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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島,荒山。
洞府石室之中。
伴隨着鏡光的洞照,伴隨着那一道道灰黑色的幽光長河被玄真寶鑑淬鍊之後復又被楚維陽煉入胃囊丹鼎之中。
泥丸宮內,靈台上,《屍解鍊形圖》中。
四面天野的辰光正陡然發生着奇異卻又璀璨的變化。
自南天六界朝着正西面天野六界看去,那橫在其間的鴻溝,便是夏時劍與秋時劍的六正劍意之間明晰的瓶頸。
上一回修持時,楚維陽便已經耗費去了許多煉化所得,將這道鴻溝填補去了許多,等如今七日一過,正該是再勇猛精進的時候。
如是,靜室里,亦良久時間過去,隨着一枚枚柳木鬼符中那魂魄真靈盡都被寶鏡汲取了去,靈光黯淡之間,又一點點在那楚維陽的掌控之中潰散成齏粉木屑,順着指縫灑落在石室的地面上。
終於在某一瞬間,幾若是水到渠成一般,再沒有甚麼轟隆的聲勢,只是倏忽間隨着某種意蘊的圓融,那鴻溝悄然間小消弭了去,仿佛四方天野的道圖本就是這般一樣。
千里
之堤,終於此朝潰去。
下一瞬,便是那磅礴的靈光幾如決堤的汪洋一般,朝着正西面天穹六界同時灌涌而去的浩渺景象!
一息,兩息,三息……
立秋劍意!處暑劍意!白露劍意!秋分劍意!寒露劍意!霜降劍意!
只霎時間,六縷朦朧的幾若煙塵一般裊娜的劍意落入了楚維陽的掌控之中,此時間,分明是在盛夏時分,無端的,幾有某種真切的秋風蕭索的意境環繞在了石室之中。
那是一縷一道比一道更為純粹的殺念之劍!
那是自前世今生,楚維陽經歷過的事,那是九萬里山海,楚維陽曾走過的路!
只霎時間,原本癱坐在角落石壁前的五人,忽地猛打了一個寒兢,明明早先時那股陰風已經迴旋着過去了,可是這會兒,幾如身墜冰窖的涼意,尤甚那股陰風許多!
沒來由的,五人之中尚算是狀態最好的老王,竟覺得雖然仍舊是深處在幽寂的石室里,可是當那陰冷的滿蘊殺念的氣機橫掃過之後,一切卻全然不同了。
同樣幽寂,同樣黑暗,同樣悽苦,同樣的教人瑟縮着,可卻已不是海島荒山之中的奇詭環境。
老王感觸到了,卻無法將這種變化宣之於口。
原地里,張開手掌,任由那木屑自指縫中灑落,楚維陽仿佛是看到了歲月與光陰流淌的變化。
良久的幽冷與沉默之中,一道悠長且複雜的喟嘆聲音隨着屬於秋時劍的六正劍意自石室之中不斷的迴旋着。
那並無字音的喟嘆聲中,是楚維陽在這一瞬間隨着秋時劍的肅殺而翻湧起來的回憶,是那回憶激湧起來的情緒之中繁複湧現,最後又被楚維陽按下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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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寂寂與冥冥,壟樹未長墳草青。
高節雄才向何處,夜闌空鎖滿池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