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的夜晚是寂靜壓抑的,宋惜月躺在鳳儀宮柔軟的床榻上,明明是小時候躺過無數次的地方,卻叫她無端生出一股陌生。
這一晚,她睡得極不安穩。
天還沒亮的時候,明姑姑將她喚醒,伺候着她簡單洗漱之後,便帶着她出了門。
在冗長的官道上走了許久,宋惜月這才重新見到了同樣簡單梳洗過的林皇后。
她的身邊只跟着一個提着昏暗宮燈的宮娥,二人靜悄悄站在還沒褪去的濃郁夜色之中,仿若無聲無息的魂靈。
「姨母。」宋惜月上前行禮。
林皇后微微頷首,卻沒說話,而是示意她站到自己的身後去。
宋惜月不解,卻沒有多問。
深秋的凌晨冷意徹骨,宋惜月身上穿得單薄,只能盡力攏緊披風,不知道林皇后究竟要她看什麼。
等了許久,宋惜月覺得渾身都涼透了的時候,只聽得林皇后忽然開口。
「來了。」
聞言,宋惜月順着她的視線望出去。
此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正是秋霧乍起的時候。
遠處的宮道上出現了幾個人,合力抬着一個什麼,正快步地朝着這邊走來。
不等宋惜月看清他們是誰,林皇后忽然狠狠地扯了她一把,拉着她躲到了樹後。
「姨母」宋惜月嚇了一跳,低低喚了一句。
林皇后卻順勢捂住了她的嘴,固定着她的腦袋,讓她直視着那幾個宮人走來。
宮人越走越近,宋惜月的眼睛緩緩睜大,看清了他們抬着的是什麼。
是她的姑姑宋予嵐。
或者說,是不成人形,渾身是血,面目猙獰的宋予嵐。
宋惜月屏住呼吸,努力瞪大眼睛,好似要看得更清楚些,好叫她把這個荒誕的結論給狠狠抹去!
她自小到大的記憶里,姑姑一直是清冷的,孤高的。
她滿腹經綸,尋常男子都不及她分毫,她有氣質出塵容顏絕世,自小就叫宋惜月都意動神痴,想要成為同她一樣的人。
兩世為人,宋惜月從未想過會看到這樣的宋予嵐。
直到宮人抬着宋予嵐遠去後,林皇后這才鬆開了宋惜月。
這時候才發覺,她的淚水早已打濕了手背。
林皇后忍不住嘆息,道:「回去吧。」
宋惜月沒說話,低着頭跟在她的身後,回到了鳳儀宮。
宮門合攏,林皇后帶着宋惜月回了房間,在炭盆前烤了許久後,宋惜月渾身才緩緩回暖幾分。
「人人都道賢妃孤高清冷,不愛出門,可她不是不愛出門,而是不能出門。」
宋惜月臉色好一些後,林皇后的聲音緩緩響起。
「我們的陛下,最愛的就是摧人傲骨。」
聞言,宋惜月握緊了手中的杯子,道:「姑姑為何不告訴家中?」
話音落,她就清晰地聽見林皇后冷笑了一聲:「因為你祖父,是個愚忠之人!」
宋惜月茫然地抬起了頭,卻見林皇后滿臉嘲諷。
「是你祖父親手將你姑姑送入後宮的,她生下三皇子和大公主後,你祖父又為了避嫌,主動提出與她斷絕關係。」
「你以為三皇子的腿是怎麼斷的?」
說着,林皇后定定地看着宋惜月,一字一句:「是你祖父親手打斷的。」
仿若一聲驚雷凌空劈下,宋惜月愣怔地看着林皇后,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三皇子的腿跛了,徹底無緣皇位不說,還淪為了皇室笑柄,你祖父可算是安心了,但阿嵐的地獄也真正來了。」
好似說到了難以接受的地方,林皇后深吸了一口氣,將滿眶眼淚狠狠逼了回去。
她看着燒紅的炭火,聲音喑啞低沉:「沒有了宋家的庇護,阿嵐被困在自己的寢宮之中,被我們的皇上整整折磨了半個月。」
「那半個月,半個太醫局的太醫日夜待命,親眼見證了阿嵐如何墜落地獄,如何被生折了傲骨。」
「那半個月,她從高高在上,滿腹經綸的才女,被折磨得拋卻一切自尊與驕傲,匍匐在賀蘭承賢的腳下,自稱賤婢,供他玩弄開心。」
宋惜月臉上血色盡褪,怔怔地看着炭盆,大腦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無法想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畫面。
「祖祖父為什麼姑姑她」
林皇后看了她一眼,道:「你想問,阿嵐為何不告訴家中嗎?」
宋惜月茫然地看着她,愣愣點頭。
「你覺得,她還敢相信親手毀了她兒子的人嗎?」
林皇后看着她,道:「還是你覺得,她可以依靠宋家?」
宋惜月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怔怔地看着林皇后。
見狀,林皇后嘆了口氣:「她給你祖父送信了,你祖父說她撒謊,說她小題大做,說丈夫打妻子是正常的,哪有夫妻不吵架,更何況那還是帝王之尊。」
「你祖父說,她性子太傲,要她自我反省。」
說着說着,林皇后都忍不住嗤笑出聲:「你是不是想問,為何不給你爹娘送信?」
宋惜月看着她,點點頭。
林皇后嘆了口氣:「因為你祖父收到她的信後,就把此事告訴了皇上,從此之後,她便一封信也送不出宮了。」
聽到這裏,宋惜月只覺得心頭好似被什麼東西扎穿了一般,又冷又疼。
她忽然想起了,修表哥的腿壞了之後,她曾幾次入宮探望,姑姑卻從來不曾露面。
唯獨有一次,宋惜月撞見了姑姑,只是還沒來得及與姑姑說話,就被人叫走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姑姑明顯消瘦了許多,分明滿臉都是有話同她說的樣子。
可她卻絲毫未能察覺
「我我」
她眼淚洶湧而下,想要說什麼,卻哽咽得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
見她如此,林皇后沒有安慰,而是看着她繼續道:「此後每一次又什麼叫陛下不愉快,阿嵐便要受一次昨夜那般的折磨。」
「自戕是大罪,她有兒有女,連死也不敢死。」
「不過好在她逐漸也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說着,林皇后遞了一塊帕子到宋惜月面前。
「她知道陛下愛的是她那與先皇后極為相似的氣質,所以便盡力讓自己不像她,儘量如昨日那般,顯出幾分刻薄模樣。」
「如此一來,陛下臨幸她的次數大大減少,距昨日,大約已經有半年了。」
宋惜月怔怔看着遞到面前的帕子,許久許久,未曾有半點反應。
是她害了她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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