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瑤先前聽着高丹朱的話,還是在笑着的。
但當她聽到高丹朱說的後幾句話時,卻是笑意很快便淡去了,也陷入了沉思。
「丹朱。」
孟瑤喚了丹朱娘子一聲,道:「你方才說的最後幾句話,能再同我說一遍嗎?」
「我說,這小子他有違聖人之言。」
「不,不是這句,再往前些。」
「我剛才說啊,他在才認識你的時候待你最好,等你和他關係好了以後,他反而不拿你當回事了,也人往高處走了。」
在高家打鐵娘子看來,這簡直就是顯而易見的事啊。
她這朋友和她說起過的,那個叫阿雲的小子待她好的事,不都是他倆才認識沒多久時的事情嗎?等到之後那小子之後越混越好了,這樣的事哪裏還有再發生過呢?
就那麼一點當年的事,就讓她這哪傻朋友死心塌地了那麼久,高丹朱可實在是看不懂。
如若不是她這朋友向來都是這麼一根筋,提起那阿雲時又總是一臉正氣,她早就懷疑孟瑤喜歡那阿雲了。懷疑了八百回都不止。
這不是,這回她說那李娘子的時候,還都只說人品德不正,愛好挑撥,但連人長得是什麼樣,到底是美是丑都壓根兒沒想到和她提起呢。
哪像是把人當成情敵的樣子啊?
高丹朱搖搖頭,心想,興許國子監里的那個小子啊,就是又什麼別的過人之處吧。
但有着這般過人之能的小子,她還是這輩子都別認識的好。
「瑤瑤,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啊,我去拿樣東西給你。」
高丹朱拍拍孟瑤的肩膀,起身往屋裏去了。留下突然被她點到了關鍵之處的孟瑤,在那裏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曲雲闊他在才認識我的時候,待我最好?」
孟瑤輕聲念出這句話,而後越想便越不敢再往下想了。
高丹朱也恰是在此時捧着一錦盒,回來了。
「這個,你拿去給樂五郎。」
孟瑤的思緒被打斷,並在丹朱娘子的示意下,把錦盒打開了。只見裏頭躺着的,正是一株有着許多根須,看起來也應當是價格不菲的人參。
「我最近啊,照着你過去給我說的那些兵器的模樣,打了點漂亮玩意兒。我讓出手闊綽的客人滿意了,高興了,客人就送了我一根有些年份的人參。」
說起這個,高丹朱還有些得意呢。
但她話鋒一轉,便又道:「但是我們高家呢,都是打鐵的,身子骨可健朗了,也用不上這個。那就把它給你,你拿去給你小舅舅燉了喝。補身體。」
「可這很貴吧。」
「讓你拿去就拿去。我正好有,你又剛好用得上,說那麼多幹什麼?」
見孟瑤還想推辭,高丹朱便說:「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往後啊,就幫我多翻翻書唄。看看那些個沒用的書里,是不是又有那麼幾小段寫了哪個出名的武將用的兵器長得什麼樣,又是不是用到過什麼特別的材質。」
說完這些,高丹朱就不讓孟瑤再有和自己推來推去的機會了。
「行了行了,回吧,去看看你舅舅。別在這兒待着,耽誤我打鐵了。我這兒的活兒還多着呢。」
孟瑤被丹朱娘子從打鐵棚里攆了出來,捧着錦盒躊躇了片刻。
她將那錦盒又打開了一回,看了看裏頭的人參,思量再三後隔着門朝打鐵棚喊了一聲:「丹朱!那我就帶着你送我的人參,先走了。」
「知道了!」
高丹朱的喊聲也從裏頭傳來。
接着,那「叮叮噹噹」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
.
「所以,你是知道高娘子新得了一株人參,尋思着她反正也用不上,就趁着今日沐休,特意跑去她那兒問她要了?」
自從孟瑤上回來過樂五郎這邊之後,孟瑤的母親便也過來看了弟弟。孟夫人並給弟弟帶來了幾隻雞鴨,還有一隻小羊,說是想給他這裏添點生氣。
可是這幾隻雞鴨羊卻是擾得樂五郎連覺都睡不好,幾日下來簡直鬧得他連脾氣都沒了。
今日中午樂五郎好容易才睡着了片刻,便被悽慘的雞叫聲給吵醒了。
起身一看,才發現是外甥女給他送人參來了,並還想要去雞圈裏捉只雞來給他一道燉了。
只是,孟瑤雖一見他就笑了。
但孟瑤那副有着心事的樣子,可真是親近她之人隨意看個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會兒雞殺好了,人參雞湯也燉上了。
樂五郎便讓外甥女隨他到書房來,把孟瑤說的那番經過給串成了擰巴的模樣。故意逗逗孟瑤。
孟瑤搖搖頭。
她想要向小舅舅笑一笑,卻是心中酸澀。
孟瑤想了又想,當她對上樂五郎那總是對他抱以期許的目光時,她終於是心下一橫,向樂五郎認認真真地行了一禮。
「舅舅,孟瑤有一事,想求舅舅為我解惑。」
樂五郎聞言,向孟瑤點了頭。
孟瑤於是便從曲雲闊自遊學之後就不理睬自己了開始說起。
她說到曲雲闊不守約,寧願與李妙音這種人待在一道逛街遊玩,也不願找人來她府中遞個信,好讓自己知道他已經回盛京城了。
她也說到分明就是曲雲闊如此不公平地對待了她,卻還一臉的雲淡風輕,非但一句解釋都沒有,還要來反問她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儘管孟瑤在說出這些的時候,已是相當克制。
可當她說到她感覺自己與曲雲闊便會就此淡了,也散了的時候,她還是紅了眼睛,落了淚。
直至此刻,她落淚,已不僅僅是因為她心中難受。
她落淚,還因為她替自己感到不值得,也替這世上的,千千萬萬與她有過相同遭遇的人感到不值得。
樂五郎把手帕遞給了孟瑤,他既沒有安慰孟瑤,更沒有笑話孟瑤。
他只是等待着孟瑤,等到孟瑤將自己眼睛裏的那份軟弱驅散,也抬起頭來時,樂五郎才問她:「所以,讓你感到困惑的,是什麼?」
「丹朱其實記錯了。並非是孔子說我們對待別人時,要分親疏遠近。那是孔子所推崇的周公說的。其所謂親疏遠近,也只是針對自己的親人,卻未說要將朋友也分一分親疏遠近。但孔子卻曾對自己的弟子說過」
當孟瑤說到這裏的時候,她停頓了好一會兒。
樂五郎到底也曾有過這般的境遇,此刻他聽到孟瑤說了那麼多,已然猜到了孟瑤想要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了。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樂五郎才沉默着垂下眼帘。
而後他便聽到孟瑤在深呼吸了幾次後,帶着哽咽說道:「別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
孟瑤終於又笑了起來,但這笑卻是酸澀的。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而後說:「鳥隨鸞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自高。孔子令他的學生們要同能與自己匹配之人交往。所以阿雲未曾違背聖人之言,只是過去的我,值得他結交。而現在的我,卻已不配做他的朋友了。」
這顯然也觸及到了樂五郎那無法為外人道出的心病。
但他此刻只是問孟瑤:「你當真這麼想?」
「並未。」
孟瑤想了又想,而後接着說道:「我只是突然想到,阿雲的所作所為雖讓我感到羞憤與難堪,但這便是聖人之言要求我們做的。
「我也只是經丹朱提醒才意識到自阿雲在國子監里聲名鵲起,他便再沒有像過去那般待我了。」
孟瑤望向她的小舅舅,在樂五郎的注視下,孟瑤嘗試了數次才終於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和他之間,已經這般不公平很久了。」
孟瑤此刻所說的,分明是否定自己的話,可她的眼神卻逐漸清明起來。
其所思所想也漸漸變得清晰。
「而後我便想到,若是街邊的一個乞丐真心向善,也真誠地對待每一個人,甚至是向人付出所有,但世上能負他的,依舊會有千萬人。
「可若是朝中受聖上信任的重臣,哪怕他對所有人都薄情寡義,世上能負他者,依舊只能有寥寥數人。」
聽到這裏,樂五郎便問孟瑤:「阿瑤是想成為世間只有寥寥數人能負你的人上人?」
「不。」孟瑤輕輕搖了搖頭,道:「我是在來舅舅這裏求解惑,而不是來明志的。」
孟瑤說:
「我想知道,若遵循聖人之言,付出真心者只要身處下位,那便必然會被遵循聖人之言者踐踏真心,辜負真情——如此一來,人的真心與真情便成為了雖無價,卻也最沒有價值的東西了。
「那這樣的聖人之言、這樣的道、這樣的禮,當真便是對的嗎?還請舅舅為孟瑤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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