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個才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女臉上未施粉黛。
可她對於未來的美好憧憬卻讓她看起來很美。
那讓樂五郎也不禁想起了自己年少時所懷抱的夢。
他也曾是很多人口中的神童,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相信自己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
只是
如今他已近而立,卻只是在這間小院子裏,空耗年華。
「一同考上?」樂五郎不禁這般笑問孟瑤。
孟瑤則是朝氣滿滿地答道:「嗯,一同考上。」
可樂五郎卻說:「若你考上的是明經科,你的同窗考上的則是進士科,你們二人又如何能算是一同考上?」
樂五郎又道:「阿瑤,你何不去問問你父親,如今他每日上朝能見到的官員,無論大小,有誰是明經科出身的?你又可知道,為何你認為我之才華必在你父親之上,可你父親卻從來都未曾真正瞧得起我?」
這可真是為人君子者所不會問出的問題。
可偏偏,點出了這件事的人,正是如今處境尷尬的樂五郎。
樂五郎看向他的外甥女,毫無避諱地坦言道:
「因為我雖年少成名,卻耐不住寂寞。我想要早些做個有用之人,便在十四歲那年就去考了明經科。
「到頭來,卻只是自毀前程,蹉跎了那麼多年都沒能等來一官半職,只是得了一個毫無用處的虛名。
「但你父親,他卻是真正的進士出身。可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小舅舅所說的這些或許曾在某個時刻,在孟瑤的腦袋裏閃現過那麼一回兩回。只是她從來都未有仔細想過這些事。
「可我可我」
「可你並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與抱負?」
當樂五郎問出那句話的時候,他便笑了。
他看向被孟瑤攤開在書案上的那捲捲軸,也又看了一眼他所寫出的那道策問,問:「阿瑤,當你看到這一題時,你當真什麼都沒有想到?」
孟瑤先是連忙向小舅舅行了一禮,而後便在思量了片刻後說道:
「我看到這題策問時,似是想到了韓非子之《五蠹》。其中有言『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牢而供養寡』人多了,糧食自然就不夠吃了。」
孟瑤低着頭說出了這句話。
待到說完之後,她試着把頭抬起來,看向她的小舅舅。
只見樂五郎身上的氣勢這便不如方才那般盛了,也對她說道:「你且繼續說。」
孟瑤便又思索了片刻,試着說道:「隋文隋煬二帝時,雖有苛政,但隋朝開國之時,天下滿目瘡痍,人丁經過百年戰事,已然凋零。自是可用來耕種的田地多,吃糧的人少。可人口之增長,幾代便能翻番,用來種糧食的土地卻不能。故只要再給隋朝一百年,待到人丁滋生,他們必也」
樂五郎到底還是被外甥女的這一應題給逗笑了。
「我要是考官,見你這麼答題,必然是會讓你落榜的。考官出此策問,是想要問考生有無辦法解決當下的難題。可你倒好,另闢蹊徑,告訴考官隋朝確是沒有那麼好。」
樂五郎越想越覺得有意思,他說:「但也着實有趣。乍一聽到,覺得你是未說無用之言。再一想,又覺得你這回答,有溜須拍馬,盛讚當今聖上之嫌。可真要細細品一品,還會覺得這倒也有幾分真知灼見。也虧得你一下就想到了韓非子之《五蠹》,裏頭早已算出了人口之增長與糧食之增產,其速完全不同。」
見小舅舅竟然說自己想的應題還「有幾分真知灼見」,孟瑤高興了起來。她試着對小舅舅露出笑容,而她的笑也將樂五郎逗得又笑了起來。
發自內心的笑總是能夠感染到他人的,這對甥舅也便在陳設簡單的屋中因如此簡單的誇讚而笑了好一會兒。
不,其實這不能算是簡單的誇讚。
因為即便被樂五郎說她這回答「有溜須拍馬,盛讚當今聖上之嫌」,孟瑤都覺得開心,也覺着這和平時老師誇她經義背得好,詩賦作得佳,還誇她會用典,能在文章中旁徵博引都要有所不同。
樂五郎也便是在此時繼續說道:「阿瑤,這是事關國之政事的策問。現在你已答上一二了,也覺出這其中的有趣來了。那你便不如再來想一想。
「如若你讀了很多的書,也考中了明經科,得了個才女的好名聲,但往後卻依舊要像一個尋常女子那般待在後宅,與江山無關,更與這策問中所問到的社稷無益。你會甘心嗎?」
這下,孟瑤便真的沒法立刻點頭了。
她覺得自己矛盾極了。
考進士並非她所願,考明經才是她已然想好了要做的事。
可是,滿腹經綸如她小舅舅,都在考中了明經科後等了十六年都等不到一紙調令。
那她呢?
待到她考中明經,她難道就會有何不同了嗎?
如此,在曲雲闊考上進士科時考上明經科——這又真的是她所願了嗎?
更甚至,就好像小舅舅問她的那般。
若曲雲闊考上的是進士,她考上的則是明經,那他們二人又如何才能算是一同考上了呢?
見孟瑤陷入了沉思,樂五郎便又勸道:
「你年歲尚輕,根本不必那麼着急。如若你只是覺得明經科比較簡單,你就去考了明經科,那便只能讓你往後的每一步都難上加難。」
樂五郎說完了這些,便將那捲已經打開了的捲軸替孟瑤又卷了回去。
他讓孟瑤回家慢慢想,並也把這道策問帶回去,看看她到底還能如何答這道題。
孟瑤來時是兩手空空着來的。
離開時,則帶上了一份功課,以及一肚子的問題。
方才在小舅舅那邊的時候,她還壯志滿懷呢。可現在一出來,被涼風一吹,她便又清醒了幾分。
孟瑤想說我真的有這麼好嗎?
我又何德何能,讓學富五車的小舅舅都如此看重?
孟瑤想來想去,還是騎着小驢又掉頭回去,想再找小舅舅說說去。
但是孟瑤才一進那間院子,就聽到了小舅舅的咳嗽聲。
他咳得並不厲害,可聽着那聲音,卻反而讓孟瑤感到更擔心。
因為,那實在是很虛弱。仿佛連咳嗽都不怎麼咳得動了。
院內負責照顧樂五郎的家僕似乎是在勸慰郎君,讓他要多仔細些自己的身體。可樂五郎卻似是對此無甚興趣。當他說起話來,聽着像是整個人都仄仄的,也死氣沉沉的。與先前孟瑤在時的樣子已完全不同。
當屋裏頭再次傳出那咳嗽聲,家僕便從裏頭走了出來,也仔細將房門關上。
而後,他便看到了去而復返的孟瑤。
孟瑤示意他別出聲,也別吵到屋裏的樂五郎,並讓這名家僕過來些同她說話。
「我小舅舅他到底怎回事?不是一直都在吃着藥嗎?怎麼我見着他這病比冬天的時候,還要嚴重些了呢?」
家僕不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郎君這病,本就一直都沒好。拖得日子久了,就這樣了。」
孟瑤又問:「郎中是怎麼說的?」
「郎中說我家郎君思慮過重,鬱結在心。」
先前樂五郎同孟瑤說話時,這家僕在院裏幹活,也是聽到了些的。這會兒見孟家娘子去而復返,便沒能忍住,多說了幾句。
「孟娘子,你也別怪我家郎君不讓娘子去考明經科。他實在是心裏難受。想來也是不願將來您像他一樣。」
「我明白,小舅舅是為了我好。然我真的也是沒有他當年的那般學識。」
可沒曾想,家僕卻是說了一件她完全不知道的事。
「先前,我家郎君的一位同窗結束外放的任期,回京做官了。當年他們一起念書的時候,也是交情不錯的朋友。郎君聽說他回京了,便讓我去給他遞了一封拜帖,想要和當年的同窗敘個舊。沒想到沒想到啊。」
「那人不願見我小舅舅?」
「何止啊,孟娘子!那人不願見我家郎君也就算了,居然還說——明經及第,何事來見我?那之後,我家郎君便一直鬱結在心。也經常是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覺。」
家僕邊說邊搖頭,而後他看了看天色,說:「孟娘子,您在這兒待着,我得先出門一趟替郎君抓藥了。」
「不,你不必去。你且在這裏照顧你家郎君。藥,我去抓就好。」
家僕原不想麻煩主人去做他這個僕人的活計,可孟瑤卻說樂五郎身邊不能離了人照顧,而她騎着小驢來,帶着藥回來也方便,問家僕拿了藥方就離開了。
只不過孟瑤拿了藥方卻並未直接去抓藥,而是去了城中的好幾個醫館問郎中。
「勞駕郎中了,能不能幫我看看這個藥方?吃這個藥方的人,病得重不重?」
「您能幫我看一眼這個藥方嗎?我家中的一位長輩生了病,可家人卻不願告訴我他病得怎麼樣了,我很擔心他。」
「勞煩您了」
孟瑤一連問了三五個郎中,可那些人全都在看了一會兒這個藥方後和她搖了搖頭。而得到的答案則也大多如這般:
「此人思慮甚重,鬱結在心,身子的底子怕是也不好。若是治不好心病,怕是吃藥也無用哩。」
這樣的話會讓孟瑤感到十分突然,也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但現在,她也只能先謝過她最後問到的那位郎中,讓其按照這個藥方替自己抓藥來。
店裏的夥計給她搬來了一個小凳子,讓她好坐着等。
孟瑤便這麼坐在醫館裏頭,她的心下思緒亂飛,眼睛則是漫無目的地望着外頭的行人。
而後,她便覺得自己好像看到曲雲闊了。
她應當是在望着外頭出神之際看到了曲雲闊的側影,待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的友人便已不見了。
孟瑤連忙和醫館裏的夥計說了聲,隨即便追了出去。
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向着方才那個身影離開的方向追出去了好些路都沒見着人。但就在孟瑤快要放棄時,她卻是一轉身就真的看到了教她感到不可思議的一幕。
——讓她久等數日卻等不來,也音訊全無的曲雲闊當真就站在那裏。並且,曲雲闊竟和今日上午才來她家找了她的李妙音站在一處,還買了一個糖人遞給了那李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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