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西縣裏悲傷的眼淚流了一整夜。
到了次日清晨,便有不少客商車隊,陸陸續續地往外撤離。
各家各戶披麻戴孝,素白的顏色綿延數里。
人人滿臉麻木。
一半是昨晚沒休息好生生哭累的,另一半則是驚魂未定,此時除了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外,實在提不起力氣,再去多說什麼話。
「唉,聽說昨晚上嗓子都喊啞了……」
縣城街面上,昨夜忙了個通宵的巡檢房小役們目送着這些趕春集的肥羊們離去,內心充滿遺憾和不舍,一年僅有兩次的撈好處的機會,這才剛過了一天,就從嘴邊溜走了。
可儘管萬分無奈,他們也沒辦法阻攔。
只好說點八卦,來緩和一下此時失望的心情。
「李捕頭這次能從黑石山活着回來,靠的就是對二娘的那份深情。據說是關鍵時刻因為想起二娘,所以才小宇宙爆發,最後一擊必殺了那山裏的妖怪。怎想鬼門關都闖過來了,到家後卻發現二娘聽信謠言,為了他而殉情,跳樓自殺了。成不安都被打成豬頭……」
「是啊!我還聽說李捕頭為了泄憤,把怡花院廚房抓來打算燉湯的蝙蝠全給殺了,一邊殺還一邊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為什麼?為什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沒錯!沒錯!後來叫怡花院的鎮店之寶飄飄聽見了,飄飄還以為李捕頭是傷心過度,下面沒了反應,就自告奮勇去安慰李捕頭。飄飄安慰了一整晚,就叫了一整晚,叫得全縣的貓都跟着一起叫,叫得我的心都快碎了。李捕頭動得那麼用力,我心疼飄飄啊……」
「唉,這些人,這種事有什麼好說的嘛……」
怡花院三樓窗邊,飄飄在李焱紅身後摟着他的腰,嗓子已經變得跟公鴨似的,眼裏也泛着血絲,可眉眼間卻滿是掩不住的對李焱紅的喜歡。
看着李焱紅確實夠帥的臉,怡花院鎮店之寶嬌聲道:「李捕頭真是男人中的男人,難怪二娘這麼愛你。可惜我們明天就要搬家去郭陽府了,大人你還會不會去看人家啊?」
「當然會,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我以後一定每個月都去光顧你兩次,不過你也要注意去了那裏之後,每天做好職業衛生預防工作。郭陽府人多屌雜,不要什麼客人都接。
你們做雞和我們做狗一樣,稍微端着一點,才能保持身價。
這樣年輕的時候多攢點錢,老了以後生活質量才能有保障,或者再不濟也能像二娘那樣退居二線當管理,也算是一種職業保障……」
李焱紅對飄飄諄諄教導,說起韋二娘,又唏噓道,「可恨天妒紅顏,這麼早就收走了我的二娘,我本想和她舉案齊眉,生一窩孩子,現在她走得這麼早,以後讓我怎麼辦才好。」
「大人,你別難過了,大不了我以後都不收你錢,你直管來找我好了。」
「真的。」
「嗯……大人你這麼厲害,我這輩子都沒試過像昨晚上那麼爽過。而且你不僅不像別的那些臭男人,假惺惺地勸我從良,還教我那麼多做雞的道理,飄飄除了以身相許,實在不知何以為報。」
李焱紅將她摟進懷裏,嘆道:「唉,什麼報不報答的,同時天涯苦命人,相逢一炮化春風。都是在這茫茫人世里混口飯吃,艱難度日而已。做雞、做狗和做官,又有什麼區別……」
「大人說得真好。」飄飄痴迷地倒在李焱紅懷裏。
李焱紅靜靜看着樓下。
不遠處的巡檢房門口,寧可臣正在和雨花田說話。
靳川就站在雨花田身邊。
李焱紅目光猶如毒蛇般盯着靳川的背影。
心頭的那股子殺意漸漸增長。
要不是有手心老和尚的萬字佛印鎮壓,加上懷裏前凸後翹、膚白貌美的飄飄給他泄了一整晚的火,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而且其實昨晚回來的路上,就已經很危險了。只是幸好有雨花田在場,否則李焱紅估計自己可能早就已經忍不住,想方設法地殺了靳川。
大不了把鍋甩給妖怪之類的東西。
那種「戰鬥力增值飢餓感」,簡直猶如妖怪吃人的衝動,根本控制不住。
這麼想來,或許天下第一武道大會的規則,實際上對他反倒有利。
簽下生死狀的擂台。
同級別的對手。
足夠合法的程序和完全合理的動機。
甚至有朝廷的背書……
這一切,莫非不是催着他去殺人?
李焱紅目光里殺機熾盛。
忽然這時,雨花田回頭朝他的方向深深一望。
李焱紅做賊心虛,滿心殺氣陡然退去。
飄飄也適時地嬌嗔道:「啊~!你捏疼人家了!」
「啊?不好意思。」
李焱紅急忙鬆開手,正色道,「姑娘你的寶物手感太好,我一時情不自禁……」
「討厭。」飄飄揉了揉,又把李焱紅的手放回去,「輕點摸嘛。」
「等下再摸。」李焱紅忽然翻身出窗,身體輕盈地從屋頂上一路提縱而下,轉眼便到了雨花田跟前,單膝下跪,叩拜道,「義父,這是要走了嗎?」
雨花田低頭看李焱紅一眼,笑了笑,說道:「該交代的事情,為父已都經和寧大人說清楚了。郭西縣這邊已經沒我的事情,為父要馬上返回郭陽府,主持府城防務。伱留在這裏,當勤加練功,明年此時,為父或許會跟你一道北上。你先起來吧。」
「是,義父!」李焱紅站起身。
雨花田又道:「為父觀你昨夜身法,感覺你使刀不如使槍。聽說你在山裏弄丟了家傳的長槍,我回郭陽府後,會命人為你重新打造一把,兩個月內,會叫人給你寄過來。天下第一武道大會,兵器、暗器、火器,皆可使用,你自當小心。」
「是!孩兒記住了!」李焱紅大聲道。
雨花田點點頭,又和寧可臣一拱手,朝蔡巡檢一點頭,便牽過馬,翻身而上。
靳川看李焱紅一眼,跟上雨花田,兩人快馬而去。
寧可臣幾人站在巡檢房門口目送一段距離,蔡巡檢忽然問李焱紅:「李捕頭,你什麼時候認花田百戶做的乾爹?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昨晚啦。」李焱紅道,「跟飄飄打完上半場,我就趁中場休息,去找我義父表達了一下我為國效忠的拳拳之心。加上有寧大人幫我說話,義父就收下我了。這事還得多謝寧大人!」
李焱紅朝寧可臣一抱拳。
寧可臣正色道:「李捕頭不必謝本官。本官昨夜見李捕頭為萬民而哭,便知李捕頭今後定會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眼下李捕頭甘居花田百戶之下,跪舔上司,逢迎拍馬,也是為了能快點升官,掌握大權,日後才好為江山社稷和百姓們多做貢獻。此等忍辱負重之心性,自我犧牲之品格,實乃我輩楷模。本官對李捕頭好生崇敬!」
「啊?原來是如此?」蔡巡檢一聽,急忙也道,「那寧大人,下官也行啊。下官也想忍辱負重、自我犧牲,請問去哪裏能找到像花田百戶那樣有前途的乾爹?」
「蔡大人你嘛……年紀有點大了。」
寧可臣上上下下打量蔡巡檢幾眼,說道,「不如這樣,我泰康皇帝去年剛剛登基,任用大太監趙忠賢。你不妨可以去京師打點打點,運氣好可以割了小弟弟,去敬事房謀個差事。說不定哪天就被趙公公看上,那可就是皇上身邊的人了,前途絕對遠大。」
蔡巡檢不由尷尬笑道:「寧大人,這種玩笑就不要開了吧……」
「是你先跟本官開的玩笑。」
寧可臣沒好氣道,「竟當面要讓本官給你介紹乾爹,何等無恥?」
蔡巡檢忙跪下去,認錯道:「大人息怒,下官知錯!」
「哼!沒點脊梁骨,怎麼當好官?」寧可臣拂袖而去。
蔡巡檢跪在地上半天,見寧可臣都沒影了才敢站起來,心裏罵道:「奶奶的,李捕頭認乾爹就是忍辱負重,老子要認乾爹就是無恥?我當初堂堂五品游擊將軍,若不是被貶,今天應該是你跪我才是……」轉過頭來,又問李焱紅道:「李捕頭,你不冷嗎?」
李焱紅道:「不冷啊,怎麼了?」
「哦,沒什麼。」蔡巡檢道,「就是看你沒穿褲子,隨口問一句。」
「嗯?」李焱紅低頭一瞧,發現果然只有一條底褲,坦然一笑,「剛剛看我義父要走,下來匆忙了。幸好我私生活檢點,每次辦完事就會馬上把內褲穿好,不然今天恐怕就有傷風化了。蔡巡檢您繼續忙,我先回去穿條褲子,告辭。」
輕功一展,就飛檐走壁地上了怡花院三樓。
然後把窗戶一關,三樓暖閣里,沒一會兒就又傳出飄飄嘶啞的喊聲……
成不安鼻青臉腫,仰頭看着,滿眼都是羨慕的淚水。
「踏馬的,大白天的就這麼勤快,小心馬上風啊!」
「你就別廢話了。」
葉師爺沒好氣道,「趕緊繼續收屍去吧,不然小心晚上它們跳起來弄死你!」
「還沒完啊?都收了一晚上了!」
成不安滿眼血絲,很不滿道,「憑什麼那小子不用下來,還能在樓上玩小妞?」
葉師爺冷笑道:「人家有乾爹,你有嗎?行了,別磨嘰了,以後整個郭西縣就是我們幾個人說了算了,等忙完這幾天,將來日子就好過了。」
「唉,忙完這幾天,忙完這幾天,我從小到大,一直就聽人這麼說,到了現在也不還是干苦力的命,這鬼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才是頭啊……」成不安滿腹牢騷。
……
郭西縣裏的屍體,前前後後燒了三天時間。
第三日一早,李焱紅依依不捨送飄飄出了郭西縣南門。然後前腳剛送走怡花院的搬家隊伍,後腳回到巡檢房沒一會兒,朝廷對郭西縣的嘉獎就到了。
京師八百里特快送來一份聖旨,大意是郭西縣此番配合皇城衛東南道千戶所斬除妖孽,功勞甚大。念在郭西縣死傷慘重,朝廷免收全縣三年稅賦。
另外告知東南道各府、各縣,郭陽府知府康不群因督戰有功,特拔擢為東南道布政使司平章事,留任郭陽府,晉官三品。其餘康不群之下,郭陽府同知寧可臣、郭北郡郡守趙君明、郭陽縣縣令周明誠等,均官升一級,留職任用不變。
「微臣謝吾皇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寧可臣帶頭謝恩。
蔡巡檢和李焱紅大一群人跟在後面,紛紛嘀嘀咕咕。
「踏馬的,死了這麼多人,敢情到頭來就是為了讓姓康的升官。」
「前幾天縣裏死了那麼多人,老百姓一開始都罵我們無能,後來看我們也死了那麼多人,就又罵皇城衛無能,再後來聽說皇城衛死的人更多,就罵妖怪了。現在看,老百姓還是好騙,踏馬的應該罵姓康的才是,沒事去惹什麼妖怪啊?」
「就是!踏馬的明明都是我們沖在前面,為什麼輪不到我們升官?」
幾人說話間,寧可臣那邊接了聖旨,又掏出一大串銅錢,送給傳旨的太監。
太監拿了錢,也看不上郭西縣這破地方,馬上就要回郭陽府休整。
寧可臣帶着李焱紅他們,恭恭敬敬送太監出了門。
等把老陰陽人送走,轉過頭來,寧大人又笑眯眯地對蔡巡檢和李焱紅道:「郭西縣這邊的事,這幾天也都處理得差多了,本官今日,就要返回府城述職。
康知府已經得到上頭的確切消息,短時間內,郭西縣應該不會再有新的縣令過來。往後郭西縣這個地方,就要靠你們幾位來保境安民了。」
蔡巡檢一聽沒老大了,終於露出點笑容,連忙說道:「大人放心!我等便是粉身碎骨,也會保護全縣剩下的這幾十戶老百姓周全!」
「幾十戶?」寧可臣眉頭一皺。
蔡巡檢笑着點頭,「是啊是啊,這不是又死人、又鬧妖怪、又鬧天~~那個什麼的,老百姓這幾天跑的跑、掛的掛,剩下沒地方去的,就全都投靠卑職了。
卑職不忍心看他們無依無靠,就勉為其難收了他們的房產和土地,幫他們管理。不過大人放心,我蔡大彪出了名講義氣,他們既然這麼信任我,我就絕不會讓他們餓肚子的!」
「你……唉,罷了!」
寧可臣也不想管那麼多,搖搖頭道,「你老老實實,別再搞出什麼冤情來就行。本官之前答應過你的,升你為縣尉的事,回頭就會跟康知府說,還有李捕頭……」
「卑職在!」李焱紅大聲道。
寧可臣對李焱紅一笑:「李捕頭晉升郭西縣總捕頭的文告,過幾日也會一併帶過來。李捕頭,山水有相逢,你我日後有緣再見。」
李焱紅抱拳朗聲道:「大人一路走好!」
「保重,都不用送了。」
寧可臣帶着幾個隨從,便徑直離去。
巡檢房裏瞬間氣氛一松。
李焱紅直接坐到了大堂的主位上。
蔡巡檢、葉師爺、成不安一大群人立馬端茶倒水地圍上去。
李焱紅一臉陰鷙,「從今天起,郭西縣我說一,沒人敢說二!只有別人跪着跟我說話,沒有我再跪別人的事!」
話音剛落,屋外就傳來一聲大吼:「李焱紅!李焱紅在不在?」
眾人抬眼看見,就看到幾個皇城衛校尉走了進來。
「幾位長官,小人就是李焱紅。」
李焱紅急忙起身相迎。
不想幾個皇城衛校尉,張口就很語氣很沖地命令道:「跪下!」
李焱紅見他們這麼囂張,二話不說,就雙膝一彎。
隨即一塊鍍金的牌子,就哐的一聲,被扔在了他的跟前。
「這是天下第一武道大會的報名金牌,你收好了!踏馬的今後一年之內,萬一被人殺了,金牌被人搶了,跟我們沒有關係!我們金牌已經送到,你在這裏簽個收據,會不會寫字?」
「啊我……」
「不會也沒關係!按個手印!這樣就行了!」
皇城衛的幾個校尉,壓根兒都不給李焱紅說話的機會,拿起他的手往印泥上一沾,然後兩個指印一按,一式兩份,扔給李焱紅一份。
其餘什麼話都沒有,全程行雲流水,辦完直接轉身就走。
李焱紅腦子還沒轉過彎來,皇城衛送金牌的人就已經騎馬而去。
過了半天,他才拿起地上的金牌,細細端詳。只見金光燦燦的金牌上畫着龍雲紋,還寫着「大成泰康皇帝欽賜,偽造者誅九族、全家死光光」的字樣。
蔡巡檢湊過來,小聲道:「這金牌好厲害的樣子。」
成不安也湊過來,小聲道:「我聽說這金牌兩年發一次,誰拿到金牌,馬上就會遭人追殺,老大,你要不要先躲一躲?」
「被人追殺?」李焱紅目光閃閃地看着成不安。
成不安道:「是啊,天下第一武道大會的報名金牌嘛!誰拿到誰就可以去報名!」
李焱紅問道:「冒名頂替?朝廷不管?」
「連塊報名的金牌都守不住,那還有什麼臉面去皇城衛當差?」成不安道,「冒名頂替就更不是事了,無非就是換個名字,從今往後改頭換面嘛!皇城衛裏頭,多的是這種人!而且有些皇城衛的世襲校尉,自己不能去考的,也會眼紅別人去考。他們把金牌發到有報名資格的人的手裏後,就會故意把消息散佈出去!讓江湖中人過來搶金牌!」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的?」李焱紅問道。
成不安嘿嘿嘿笑道:「我以前給天鷹幫跑腿,天鷹幫就經常幹這種殺人越貨的勾當。搶了金牌再轉手高價賣出去,或者乾脆派自己的弟子去打擂。哦,對了,說起天鷹幫,他們還沒給我回信呢,過幾天說不定也要來找你啊。」
李焱紅問:「找我幹嘛?」
「當然是來砍你啊!」成不安道,「上回黃捕頭的單子還沒做完,天鷹幫做事,向來是講原則的。一次砍不死你,肯定要來砍第二次,直到砍死你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