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大巡天下已經接近了尾聲……
除了偶爾遭遇的刺殺,整個大秦似乎都顯得風平浪靜。
但是始皇帝清楚的知道,一切的安寧都只是建立在自己還活着的情況下。
他能夠清楚的感覺到天下之間的暗流涌動。
上至朝堂之上,老牌軍功貴族和新晉軍功貴族的矛盾,下至看似已經征服的六國之地,百姓依舊不識秦法,六國舊貴族看似被奪去爵位,實則依舊把持着地方經濟政治。
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伴隨着天下一統,可以通過戰爭瓜分的政治資源和經濟資源都已經消耗殆盡。
盤子就這麼大,掌握了頂層資源的人必然是不願局勢發生變故的。
而新晉的軍功貴族,那些未曾拿到上流門票的小貴族,那些獲得了入場券卻無法更進一步的人,必然會渴望繼續向外開擴,而事實上這群人才是大多數。
這群大量且普遍集中在中低層的貴族和老牌軍功貴族發生了極大的政治衝突。
以往,大秦國策尚在,六國未滅,耕戰體系的大秦必然不會停下征服的步伐,故而小貴族佔優,大貴族求變。
現在,四方天地斷絕阻礙,自然條件的限制之下,頂層貴族開始逐漸佔據優勢。
你哪怕再怎麼想打想要獲得功勞又能怎麼樣?
頂破天打打北狄南蠻,現在大秦正在做這件事。
然後呢?已知最富饒的土地已經被完全征服。
而在天下四野之間,也是風波雲起。
大秦吏治的倒退是必然的事情,始皇帝近乎每次出行都會遇到刺殺,七年前途經博浪沙的那次刺殺,迄今為止,都還沒有找到兇手。
始皇帝知道,肯定是基層和六國地方出了問題。
官員,貴族……範圍太大,無從查起。
六國之地官員吏員的任命很多都是直接來源於六國的舊貴族群體。
頂破天也就是不允許在籍貫地上任,換個地方上任,但依舊是治標不治本。
始皇帝當然也想用老秦人,但是沒辦法,沒有那麼多吏員,更沒有那麼多的官員儲備。而且老秦人到了政治環境寬鬆的六國故地會不會腐化也是問題。
大秦的吏治體系需要大量吏員來進行維持,吏員削減必然會出現還政於地方的情況,而要想維持龐大的吏員規模,讓吏治推行地方,又必須要啟用六國舊貴族人員。
似乎陷入了一個怪圈……
而至於民間百姓,亦是矛盾重重。
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度量衡,統一貨幣。
車同軌書同文暫且不提,對百姓影響可能不大,畢竟這個時代的真正的百姓是不識字沒有車的。
但是度量衡和貨幣的強制性統一讓百姓沒有太多應變時間,這上面能動的手腳太多了。
度量衡和貨幣改革,加上六國舊地並不是那麼忠心的吏員官員以及把控地方經濟的舊貴族,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可想而知。
由官員吏員引發的惡政,推到國君身上那是傳統技能。
而始皇帝為了進一步毀滅六國遺留的烙印,又在天下範圍內禁絕淫祀。
何謂淫祀?
說白了就是秦國不承認的節日和神靈祭祀。
李斯和始皇帝固然考慮到了地方的不適應,並非單純的將大秦的節日和習俗信仰強加於六國之地。
而是在商議之後,結合現狀,以大秦為主,六國為輔的祭祀信仰節日。
譬如屈原的祭祀,始皇帝就並未禁絕。
事實上對於地方名人名臣,只要不是誓死抗秦派的,基本上始皇帝都沒有禁絕祭祀。
可是就算如此,依舊對地方習俗信仰造成了極大打擊。
譬如某些地區野合的習俗和風氣,就因為始皇帝這次改革被明令禁止。
而百姓愚昧,對於所有不適的徭役和政策全部歸於秦。
故,民心沸騰!
另外,也就是最關鍵的一點。
徭役!
秦朝時期的徭役太多太多!
秦始皇陵,長城,阿房宮,各地馳道,南越開擴,隴西進取……
每年的徭役都是一個天文數字。
這些每一個都是極其龐大的工程,每一個都不是短時間能夠完成的,甚至於在原本的歷史上,直到始皇帝死去都尚未完成。
對於六國百姓而言,度量衡貨幣改革挨一刀,有點疼,但是能忍。
習俗的強行更改,可以強行適應。
嚴重的徭役,外加上高昂的賦稅,已經讓他們痛不可耐。
始皇帝都知道也都看得見。
但,他能夠壓的住。
他心裏很清楚現在大秦從上到下矛盾重重,全賴他一人系之。
他也曾求變,才有了淳于越和李斯的鬥爭。
最終,他選擇了李斯!
選擇淳于越,他可以現在放下。
如周天子一般,享八百年國運。
以史為鑑,大秦再怎麼不濟,效仿周天子綿延王室五百年可能性也很大。
始皇帝想要的更多!
周王室赤膊含玉的恥辱歷歷在目,因為始皇帝就是親歷者,也是始作俑者。
大秦在他手上走上了巔峰,他不負眾望,完成了歷代老秦人的夙願。
從東出!到一統!
他有足夠的資格驕傲!
他的大秦,也遠不該是由五百年,八百年能夠度量的長度。
所以,他選擇了李斯!
相比較於效仿周王室的前車之鑑,他更願意走一條前無古人的道路!
一統,前無古人也!
而其後每一步,都沒有什麼效仿對象!
甚至於連錯誤的教訓都無法以史為鑑。
每一步,是對是錯,都充滿了未知。
而始皇帝所作之大政,長城,匈奴,南越,馳道,統一度量衡,統一貨幣,統一文字,統一習俗,時間都已經給出了證明。
而為一己之私修建的秦兵馬俑到了後世也成了歷史的瑰寶。
郡縣制更毋庸置疑……
或許,自周以後,自大一統以後,再無朝代如周一般綿延八百年。
但是自秦以後,歷朝歷代,皆以一統為己願,中華大地才免於四分五裂,更不至於小小的土地之上各國林立。
只是,該往哪裏走呢?
始皇帝對於世界的了解也沒有多少,他看着世界地圖,手指輕輕叩動。
大秦的未來又在哪裏?又在誰的身上?他甚至不知道該選擇誰來做自己的繼承人。
驕傲和迷茫並不衝突。
大秦的一切都顯得撲朔迷離,始皇帝思及於此,乃至於胸口發悶。
繁重的政務,以及撲朔迷離的未來,他的驕傲和自負,加在一起不斷的壓榨着他的身體成為他的負擔。
他剝開了迷霧的一角,看到的卻是更多的迷霧。
身體愈發疲憊,始皇帝眉頭緊皺,熟練的打開案几旁的小瓶子倒出一枚色彩艷麗的丹藥嗑入口中。
額間的青筋跳起,嘴唇緩緩發白,緊閉的眼皮不斷顫抖,汗水自臉上划過,許久之後,始皇帝才仿佛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靠了下來。
始皇帝深感疲憊,心知車馬勞頓,以最近一段時間的身體狀況,怕是這一趟大巡天下,不能走完了。
不過……如今行程已經過去了許多,現在折返也沒什麼大問題。
沒走的地方,明年補上即可……
他需要時不時的露面,告訴天下人,他還活着!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畏懼自己!
但他也知道,所有人都還不夠畏懼自己!
「也好,算上折返回去的時間,三種新糧,也差不多該收成了。」始皇帝輕聲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