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馬邑-河套雙向戰役基本塵埃落定,時間,也終於來到了天子榮新元二年。
按照往常慣例,新君即立後的新元元年初,會舉行新君一朝的首次大計。
就好比八年前,即太宗孝文皇帝後元七年夏六月,太宗皇帝駕崩;
短短四個月後的孝景皇帝元年,長安朝堂便舉行了孝景皇帝一朝的首次大計。
而在此之前的太宗皇帝後元七年初——即太宗皇帝駕崩之日的八個月前,長安朝堂才剛進行太宗皇帝一朝的第十次大計。
換而言之,孝景皇帝天子啟元年的大計,是漢家那兩年內的接連第二次大計。
到了劉榮即位,情況卻有所不同。
——在孝景皇帝元年的第一次大計之後,孝景皇帝一朝的第二次大計,便是到了孝景四年。
第三次,便該是孝景七年。
但在這個位面,漢孝景皇帝劉啟,駕崩於孝景六年秋。
所以,原本應該在孝景皇帝七年初,舉行的孝景一朝第三次大計,便理應被替換成同一時間,即天子榮新元元年初的新君首次大計。
可當時的狀況,稍微有些特殊。
——孝景皇帝屍骨未寒,匈奴人就跑來訛詐,並被劉榮強硬回絕!
而後,便是一場朝那之戰,讓整個長安朝堂都心繫北牆,劉榮也就沒了大計的心思;
專注於北牆戰事的長安朝堂,更沒了主持大計的精力。
本該在去年進行的大計被延遲,今年,也就是劉榮新元二年初,總該是補上了?
無奈今年和去年一樣——北牆戰事未休,長安朝堂,無暇他顧。
對於自己這一朝的首次大計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遲,劉榮其實是有些無奈的。
大計,是這個時代,長安朝堂中央針對地方郡縣——尤其是山高皇帝遠的關東地方郡縣,少有的審查、監督手段。
每三年一次的大計,以烏紗帽,乃至於項上人頭為標的物,來警醒着每一位郡縣主官:無論做什麼喪盡天良的事,都千萬別過火!
若不然,你就算是有上蒼庇佑,也最多最多只能蹦躂三年。
等到了下一次大計,你那些醜事兒在長安一揚,那你可就是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死)了。
當然了,大計存在的意義,絕不僅僅是敦促地方郡縣:不要做出太過分的壞事;
甚至哪怕一點壞事都不做,僅僅只是好事做少了、政績不達標,官員依舊有可能在大計中,迎來不利於自己的政治生涯轉折。
準確的說,大計,是長安朝堂唯一一個能根據事實、根據政績,來對地方郡縣做出獎懲平叛,以及職務調用的渠道。
沒有大計,長安朝堂就無法得到地方郡縣第一手的狀況,更無法做出針對性的調整。
而漢家上一次大計,是在先孝景皇帝四年;
掰着指頭算,今年,即天子榮新元二年年初,已經是上次大計之後的第四年了。
再拖,等到了明年,那就是時隔五年的大計
「皇帝,還是再同朝中公卿商議商議,實在不行,就在開春之時,補上這一年的大計吧。」
「——本該去年就舉行的大計,拖到今年,已然是有所不妥。」
「再拖一年,真要是讓關東鬧出什麼亂子」
冬十月初四,長安城,長樂宮長信殿。
聽劉榮說起大計再度拖延的計劃,竇老太后面色淡然依舊,只嘴上,依舊不忘提醒劉榮:大計很重要,能不拖,就儘量不要再拖。
對此,劉榮有心辯解,確實沒有直接開口,說些『戰事所累』之類;
而是委婉轉移話題道:「昨日,太尉酈寄傳回戰報:匈奴右賢王伊稚斜撤軍,程不識率軍北上,得以重駐馬邑。」
「河南地朔方郡,博望城北牆也已大致建成,至晚不超明歲開春,便可以矮牆圍出博望城出行、至晚明歲秋,博望城可徹底建成!」
「——近幾日,朝中百官正在商議,朔方郡當設幾城、以何為治;」
「又郡縣官員任用、將帥派駐等事宜」
嘴上含笑說着,劉榮的眼睛卻是有意無意瞥向身旁,佯做垂眸飲茶之態,實則,卻是小心觀察起祖母竇老太后的神情變化。
也果然不出劉榮所料:聽劉榮以戰事——尤其是戰果來委婉解釋大計推遲的原因,老太后原本還算雲淡風輕的臉上,頓時就湧現出一抹肉眼可見的僵硬。
——無論是古今、中外,戰爭,永遠都是政治的延伸。
而這場河套-馬邑戰役,對於漢家的政治意義,顯然是不同凡響的。
漢家完勝!
戰前的所有既定戰略——即河套戰場牟取河套,馬邑戰場確保馬邑不失兩項,除去程不識主動棄守馬邑,使漢家短暫失去馬邑控制權不算,均得以圓滿達成!
而既定戰略的圓滿達成、河套地區的成功獲取,意味着這一場戰爭,讓漢家得以順利開疆拓土。
——新開疆域尤其還是河套!
毫不誇張的說,就這一項,就足以讓漢家自上而下,無論參戰將帥,還是後勤輔兵、民夫;
無論是達官貴族,還是底層農戶;
乃至於天子劉榮本人,都受益匪淺!
參戰將士、後勤部隊自不用說,實打實的軍功,將讓每一個與此戰有關的人,都大幅改善生活水平。
就算無法達到『人均階級躍遷』的程度,也起碼是人均發一筆財。
達官顯貴也很好理解——徹侯貴族、外戚基本悉數參戰,各分得一杯羹;
便是最底層的農戶黔首,也同樣能得到很直觀的好處。
——就算我家沒有子侄參戰,那些參戰的有功將士得了賞賜,也總得買點東西吧?
成千上萬,甚至十以數萬計的『有功將士』,揮舞着大把大把的銅錢湧入市場,但凡是手裏有東西可賣的人,都可以從中牟利。
而此戰,若要說誰得利最大,那無疑,便是天子劉榮了。
——開疆拓土之功!
對於將官而言,這是武勛;
而對劉榮而言,這,卻是實打實的『武功』!
文治武功文治武功,雖然不分先後,但含金量孰輕孰重,卻是一目了然。
就說劉榮的祖父,漢太宗孝文皇帝劉恆,花費了足足二十七年時間,才讓後世華夏子孫豎起一個大拇指,認可了這位漢天子在『文治』範疇的成就。
而原歷史時間線上的漢武大帝劉徹,卻在內部治理一塌糊塗,甚至險些讓漢家江山社稷崩塌的前提下,僅僅憑藉『武功』二字,便得以名垂青史。????——漢文帝劉恆,在位二十七年,兢兢業業一生;
花費足足二十七年的時間,達成了在『文治』範疇的天花板級成就,卻唯獨缺個『武功』。
——漢武帝劉徹,在位五十四年,放浪形骸一生;
用足足兩倍的在位時長,霍霍了漢家足足五十多年,將文景之治的積累敗壞了個一乾二淨,百姓民水深火熱,民不聊生,卻唯獨只有『武功』。
但在後世,世人皆知漢武劉徹北逐胡虜,衛霍閃耀草原;
卻鮮有人知漢文勵精圖治,更為天下人贊為『在世聖人』。
這,就是文治、武功二者之間的差別。
說不上二者哪個難度更大;
前者需要花費極為漫長的時間,需要極強的耐心,以及一定的政治能力;
後者需要極大的魄力,以及足夠穩固的威嚴。
但含金量一目了然——勵精圖治數十年,不如一戰所得之武功!
如秦奮六世之餘烈,勵精圖治百十年,終也抵不過始皇一掃六合,為華夏之祖龍。
如漢歷經文景之治,委曲求全數十年,終也還是抵不過漢武馬踏胡虜,鑄諸夏之脊樑。
作為漢太宗孝文皇帝的髮妻,竇老太后至今都還忘不了丈夫臨終前,依舊在耿耿於懷的是什麼。
作為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老太后更不可能不知道:對於一個皇帝而言,武功二字,究竟意味着什麼。
——如果是,在這場戰爭前,劉榮只是一個勉強成人,手腕勉強合格,政治水平勉強達標的菜鳥皇帝;
那此戰過後,有『武功』二字傍身的劉榮,就徹底成為了真正口含天憲,言出法隨的漢天子!
過去的劉榮制定政策,需要以現存律法為依據;
但從今往後,劉榮想要制定的每一項政策,都會有新的法律跟進,來補充政策的合法性。
這,就叫『言出法隨』!
這樣的狀況,顯然不是老太后希望見到的。
準確的說,對於這場戰爭的結果,老太后的心情很複雜。
作為漢家的掌舵人——至少是理論掌舵人之一,老太后當然希望漢家在每一場戰爭中,都能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戰果;
但作為一個個體、一個有權力欲望的政治人物,老太后顯然也不希望劉榮如此順利的獲取『武功』,並以此為根基,過早的從手中奪走太多權利。
只是眼下,米已成炊;
就算再怎麼無法接受,老太后也只能強迫自己接受,並儘快適應自己的身份變化。
——從過去,代替先孝景皇帝,為新君劉榮『撐場面』的決策者,轉變為日後,為天子榮提供建議,並適時提醒、告誡的參謀者
「皇帝的陵、邑,可都有章程了?」
別了老半天,竇老太后才終於憋出來一句沒頭沒尾的警醒之語。
倒也不是老太后不習慣如今的角色;
——在孝景皇帝年間,面對着羽翼豐滿,還未即位便已壯年的孝景皇帝,竇老太后便基本都是這麼個參謀者的角色。
不時提醒一下皇帝這事兒別忘了、那事兒別拖了,然後就當甩手掌柜便是。
但畢竟是從那個角色,先轉變為了呂太后、故薄太皇太后那樣的掌權者,如今又再度變回參謀者;
這突如其來的落差,需要一定的時間來適應。
「定下了。」
對於老太后的心理活動,劉榮有大致的推斷。
知道老太后不是不願意接受現實,而是需要一點時間習慣,劉榮自也明白這個時候,不能刺激到老太后脆弱、敏感的神經;
於是,便一如往常般,恭敬應答道:「朝中百官共議,論定孫兒的陵、邑,為茂陵。」
「本當於明歲開春,籍田大典後,正式開啟茂陵的築建事宜,但孫兒盤算着戰事方案,朝中事務繁雜,便將此事,也暫且延後了」
劉榮可以賣了個破綻,老太后不出意外的皺起了眉頭。
「這也拖,那也拖;」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明年有明年的事,後年有後年的事!」
「什麼事都往後拖,堆積在一起,又要拖到什麼時候才算完?」
···
「更何況前歲有戰事、去歲有戰事,今歲、明歲、後歲,也未必風平浪靜。」
「若再有戰事,皇帝難不成,還要繼續拖着大計、陵邑,乃至於日後的樁樁件件?」
便見老太后揪住劉榮的『小辮子』,就是突突突突一陣牢騷;
宣洩過心中窩火,才繃着臉交代道:「大計,拖便拖了,只是無論如何,都決不能再三拖延。」
「——明歲,即皇帝三年初,必須舉大計!」
···
「至於陵邑,事關宗廟、社稷安穩,更關乎國本,萬萬拖不得。」
「左右也不是什麼需要朝堂內外傾力協作下的事,至少也要讓少府開始着手,把陵邑先建起來。」
「——先孝景皇帝在位六年,陵邑才成,還沒來得及廣遷關東豪強入陵邑,先帝便大行。」
「今歲,皇帝便遷一批關東豪強,實先帝陽陵邑;」
「往後每三年,便要再遷一批,分批次實茂陵邑。」
如是一番話說出口,見劉榮也沒有梗着脖子,更沒有因為身具『武功』而翹尾巴,而是一如往常的恭謹姿態,老太后心中無源之火,也總算是消了下去。
卻也沒忘擺出一副大家長的姿態,苦口婆心的說教起來。
「陵邑因何關乎國本,皇帝心裏明白。」
「治國,是門學問;」
「老子云:治大國,如烹小鮮。」
「皇帝要學的東西,還多着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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