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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知崔鉉是想殺人滅口了。
其實兩人方才語焉不詳,就算被聽到了,那又如何?死不承認就是了。
她想阻止,但崔鉉動作太快,根本來不及阻止。她才邁開腿,他就已經奔到了那人面前,一言不發,揮匕直接朝着對方脖頸就刺了過去。
葉霄的父親,在八年之前,曾是北衙禁軍正四品的鷹揚衛右郎將。
北衙禁軍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私兵,人員遴選極其嚴格,入衙者無不是良家子,且往往子從父業,不得自由,但相應的,地位也十分特殊,朝廷的王公大臣也不敢輕易得罪。當年的鷹揚衛曾是四衛之首,地位更是超然,卻因捲入了梁太子一案,遭到徹底清洗。他的父親,便是死於那次清洗,他僥倖活了下來。
四衛人才濟濟,當時他才二十出頭,便被視為下一任衛士令的強有力的競爭者,自然不是吃素的。見這無賴少年竟兇悍如斯,連個照面還沒,上來直接就痛下殺手,微怒,更擔心冒犯了主上,豈容他造次。出手迅如閃電,手肘微沉,立刻扣住這少年的一雙手腕,一個發力,少年發出一道劇痛的悶哼之聲,匕首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他掌如鐵手,被他扣住,尋常人不可能再反抗,再順勢一壓,這惡少年就被他壓得俯跪在地,無法動彈。
他踢開匕首,轉頭想請示主上之意如何處置,沒想到這少年狡如脫兔,趁他分心機會,憑空竟突然一個團身翻轉,一下掙脫鉗制,又從自己胯|下滑溜了過去,幾乎與此同時,人已撲了回來,一把抓回地上的匕首。
一道寒光閃過,輕輕嗤的一聲,衣袖竟被他用奪回的匕首劃出了一道口子。
若非自己反應迅速,恐怕已是當場見血。
葉霄一怔,沒想到今晚遇到的這無賴少年竟有如此的反應和身手,倒是自己輕敵了。
老江湖栽在毛頭小子手裏也就罷了,主上金貴之身,萬不可出岔子。
他立刻心生殺意,正要痛下殺手,看見驛舍後門的方向疾奔來了他的兩名手下沈喬和張霆。
二人迅速攔在那少年的面前,一左一右,手中之物便對準了無賴少年。
月光映出兩張暗弩,鑌鐵的弩臂泛着烏沉沉的冷光。
無賴少年只要再反抗一下,當即格殺勿論。
沈喬稟告:「方才卑職在驛舍內戒守時,便見他攀登牆垣,鬼鬼祟祟,似有所圖,當時便要射落,他卻又下了牆,卑職便跟了上來。」
葉霄點頭,看向依然還停在原地的主上。
這一切的經過說起來長,卻發生得極快,不過是在幾息之間,情勢已是數變。
崔鉉雖然秉性狠戾,不拿生死當一回事,但生於斯,長於斯,十七年來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郡城,崔家在祖父時代有過的榮華和遙遠的京都繁華,不過是從幼時教他讀書習武的家中老奴口中得知的,何曾遇到過這樣的場面,只覺森森死氣,迎面撲來。
他當即頓住,不再造次。
但他已經覺察,方才那個地方,還有另外一個人。
這個還立在陰影中的人,才是正主。若能夠趁其不備抓住了,情勢立刻就能轉為對自己有利。
他心思轉得極快,表面不再反抗,慢慢矮身,猶如恐懼蹲地,要放下手裏的兇器,實則是想伺機故伎重演,趁對方不備,直接撲向那個正主,不料肩膀才剛剛一動,菩珠就一個箭步上去,伸手將他一把拽住,隨即轉向臉色森冷的葉霄,顫聲道:「你們是誰?我和他私下有事,晚上才背着家人約在這裏見面。我們實在不知你們也在這裏。他從小死了阿爹阿母,是個可憐孤兒,無人教養,又仗着這裏的人讓着他,橫衝直撞慣了,為人魯莽。方才也是怕你們泄了我們的事,這才衝撞了你們,我叫他向你們賠罪,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我們真不是故意的……」
這小女郎仿佛十分恐懼,說着說着,雙眸眨了眨,眼淚便掉了下來。
葉霄縱然心腸一向冷硬,卻沒應對過這種場面。
一個十幾歲的小女郎,嚇得對着自己哭哭啼啼,他一時僵住,又見她一把奪掉無賴少年還抓在手裏的匕首,狠狠扔到地上,負氣似地抬手打了下少年胳膊催促他賠罪,滿是小女兒之態。
菩珠嘴唇趁機湊到崔鉉耳邊,用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飛快地說:「不想死就趕緊賠罪。忍字一把刀,不忍把禍招。你一個人打得過他們這麼多人?」
崔鉉慢慢轉臉。
一張嬌面梨花帶雨,美眸淚汪汪地看着自己,淚光在月下閃爍着,分外的動人。
雖然明知她在假啼,但心還是輕輕一顫。
若是平時,以他的性子,就算折斷脖頸,也休想他示弱求饒。
男兒本自重橫行,相看白刃血紛紛,大不了一死就是了。
但這一刻,他卻忽然覺得自己便是下跪求饒也是無妨。
他死了是小事,連累了她,於心何忍?
終於,他慢慢地垂下頭顱,低聲道:「方才是我魯莽了,多有得罪,我這就賠罪,望足下見諒,莫與我計較。」
菩珠早就猜到,這幫人應該就是今晚投腳驛舍的所謂「貴人」。兩邊這樣碰在一起,純粹巧合。
她和崔鉉又不是什麼大人物。一個是只在本地行走的無名小混混,一個是還沒人能記起的小孤女,太不起眼了。就算這兩天兩人剛湊一塊幹了件不能說的事,但就這麼點事,遠遠不足以招來這幫顯然另有要事在身的人。他們這個時間現身於此,怎麼可能是針對自己和崔鉉?
之所以衝突至此地步,全是崔鉉一開始輕敵魯莽所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人明顯不是善茬,所以方才她見情況不對,立刻上去阻止崔鉉,免得這麼死在這裏,那就太冤枉了。就讓他們以為自己和崔鉉是一對來此約會的小兒女好了。
她裝作恐懼,扮演自己該有的沒見過世面的被嚇到了的小女郎角色,也說服了崔鉉。
他肯低頭,她心裏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崔鉉賠完罪,見這漢子依然冷冷盯着自己,心知方才是得罪太過了,一咬牙,屈膝朝着前方慢慢跪了下去。
菩珠愣了一下。
接觸幾回,她開始有些知道崔鉉這少年了,性情必定高傲,本想他肯低頭說軟話賠罪就不錯了,沒想到他竟會下跪。
葉霄這才再次看向主上所在的方向。
他從那道梁崗的暗影里走了過來。
菩珠忙收心,微微扭頭,裝作抹淚,透過指縫覷了那人一眼。初初只覺男子身影修長,月光下顯得略為清瘦,但才現身,周身就有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尊貴之感,就連崔鉉也抬起了頭望着。
她很快看清了男子的模樣。
一襲青氅,一領玄裘。初春河西的月光尚帶幾分雪色,照在他的額面之上,若霜落眉宇,睫影濃重。
就在那一瞬間,她頓住了。
他很快到了近前,並未停留,視線掠了眼臉上還掛着淚珠的自己和身邊的崔鉉,就從近旁經過了。
菩珠聞到了一縷似曾相識的淡淡的沉水檀香氣。
那仿佛不是從他衣物的經緯里散發出來的氣味,而是經年累月,日日夜夜,紫煙繚繞,已是深深地滲入了這人身體上的每一寸髮膚,與他融為一體。
前世時,她曾在皇陵的陪陵道觀萬壽宮中,聞到過這種特殊的道香。
她怎麼可能會忘掉這種氣味。
因為那裏,是她前世所走過的最後一個終點之地。
……
秦王玄度,十六歲與梁太子同謀,逼宮未遂,在無憂宮被囚長達兩年之後,明宗駕崩,他也終於獲得父帝臨死前的諒解,得以赦免釋放,並恢復王爵。
他回京都奔喪。
典喪的新君,是他從前的二皇兄晉王。
據說,年輕的秦王在經過此前兩年的面壁之後,終於思過痛悔,主動請命,要去長陵為先帝守陵三年,以贖他年少輕狂時犯下的不赦重罪。
明宗的長陵,修於皇城西北方向數百里外的太川深處,三面山脈合圍,面向古原,大木參天,人跡罕至,荒涼可想而知。
新帝孝昌皇帝重棣鄂之情,憐惜幼弟,不忍讓他受如此自罰之苦,將此事告於嫡祖母姜氏太皇太后,希望嫡祖母能勸幼弟收回請命,但姜氏卻點了頭,以成全秦王的一片孝心。
就這樣,明宗大喪過後,剛從無憂宮被召回京都的秦王玄度便又一身斬衰,遷入了長陵里的萬壽道宮。
這一年,他十八歲。
據說從此他守陵奉道,寸步未出長陵。整整三年,身邊只有一個閹人可以對話。
有京都的多事之人感到好奇,曾經鮮衣怒馬少年狂盪的秦王玄度,在結束了兩年囚禁生涯後又去守陵,陵中的日常舉止到底如何?暗問於守陵吏。據守陵吏之言,三年之中,秦王只現身過一回。那一回遠遠見他夕登高原,仰臥於原頂之上,當時烏金西沉,滿天宿鳥噪鴉,猶如烏雲壓頂,他沉沉入睡,竟至日出東陵,露宿原頂,一夜未返。
三年之中,唯此一次。
三年後,秦王守陵期滿,再次被召入京,孝昌帝也想再次厚待幼弟,本要將他封在內郡的富庶之地,但恰好,此前被征服納入帝國邊郡的西海郡還少一位宣撫之主。
西海郡的位置,在河西之南,天水之西,夾在兩地之間,形如漏斗,是一片諸族雜居的邊地,人口稀零,仇亂不斷,朝廷無人甘赴西海為官,視彼地為險途,前任都護便是因了禍亂方死於任上。這時有大臣議言,秦王母系先祖正是闕人,若派秦王撫邊,必可令西海郡民親之,欣然聽命,教化歸同事半功倍。群臣紛紛附言。
孝昌帝對太皇太后極是孝敬,他登基後的年號,取意就是來源於此,於是再次就此事問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再次首肯,就這樣,秦王李玄度加封西海王號,去往了西海郡,到現在,已經兩年了。
人人都說秦王如今一心奉道,在西海郡,除了行必要的王事,他常常玄冠素氅,輕塵淨衣,不問世事,焚香修道。
但菩珠知道,這一切都不過是他的偽裝。
從他和前梁太子謀事失敗開始,他便壓下他的野心,忍下他的心性,以奉道無求來偽裝自己。
在前世,他成功了,這個她叫他皇叔的人,最後奪走了她那位皇帝丈夫李承煜的皇位,終於成了最後的勝利者。
菩珠也有點印象,前世再過些時候,等她回京都時,他也會被召入京。
但她沒有想到,現在竟然會在這裏遇到他!
雖然西海郡和河西可謂相鄰,但現在,按照情理,他應該還待在西海郡,做着他的西海王。
他怎麼會越境來到這裏?是這輩子有什麼發生了改變,還是上輩子這個時間他本來人就來到了這裏,只不過是自己沒有遇上他而已?
她的心跳得厲害,盯着前方那道很快被夜色吞沒的身影,腦子裏不停地搜索着前世記憶的只鱗片爪。
葉霄自然不知這個剛才還抹着眼淚的小女郎此刻心裏在想什麼,只以為她是被這場面給嚇呆了,這才定立,一動不動。
他知主上的意思,不予追究,便命手下撤弩歸位,最後看了一眼這對少年男女,搖了搖頭,轉身疾步追着主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