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妹的到來,在山上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風暴。
「花小妹」不是大家隨便叫的,這就是她的大名。
哥哥的名字那麼好聽,妹妹取名卻那麼隨意,這二胎大概是個意外。
原本花榮也有夫人,據說也是個青梅竹馬的大美人;不過清風寨一戰的時候,這夫人正在外探親,躲過了戰亂。宋江便安排人飛馬傳信,讓她躲到相識的孔家莊,以後再尋機會上山團聚。
所以眼下,花小妹成了全山最靚的女。
其實水寨的阮姑娘模樣也挺順眼,但那是平民階層的俊姑娘,屬於是看着舒舒服服,讓尋常人想多看幾眼的;而花小妹卻不一樣,好像一個金貴的瓷娃娃,屬於是讓尋常草民渾身緊張,不敢多瞧的。
前幾天大家還貪新鮮,時常有人組團圍觀美女,然後讓花榮客氣請走;沒多少日子,狂熱的少了,因為美女實在讓人吃不消。
首先是嫌住宿條件太差,窗戶漏風角落潮濕雜草刮裙子——其實分配給花榮的耳房已經算是全山數一數二的配置,但依舊比不上美少女過去在清風寨的閨房。花榮一聲令下,幾十個小嘍囉義務勞動,總算把宿舍環境整成了過得去的樣子。
然後又嫌食堂的飯菜不好吃,非要自己親自下廚,結果發現調料食材無一完備,又沒處買,發了一通脾氣。
有人覺得沒什麼,小作怡情是美女特權。但花小妹的另一個怪癖,就讓所有人對美女幻滅。
她、她居然喜歡玩蟲子!
在清風寨當大家閨秀的時候,她沒什麼機會接觸野生動物。頂多是閨房裏捉捉螞蟻,撲撲飛蛾,拿紗布兜起來養着玩;
到了原生態的水泊梁山,各種奇形怪狀的蜘蛛昆蟲遍地都是。花小妹如同孫悟空進了龍宮寶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有幾個膽大包天的嘍囉,打算組團偷窺一下花小妹的閨房,看看人家官宦人家小姐是不是也睡木板床,是不是也用恭桶——只是偷窺,再過火的他們也不敢。挑了個黃道吉日,相約跑到窗根底下,捅破窗戶紙,湊在一起伸脖子。
窗台上擺着幾個倒扣的香粉盒子。嘍囉們一臉虔誠地湊上去,不巧有人臉大,把那幾個盒子給碰翻了。
然後,當場從裏面爬出來十七八隻蜘蛛土鱉天牛香油蟲有的直接撲到了小嘍囉的鼻子嘴上。
慘叫聲引來數十人圍觀。幾個膽大狂徒的臉都被自己抓花了,還在地上打滾呢。
後來這幾人被抓住,交給花榮發落。花榮一看他們的慘樣,笑得光風霽月:「我妹妹的閨房,我都不敢隨便靠近,你們也算得個教訓。」
也懶得重罰,令每人打幾軍棍,滾回去養傷。
大家等着花榮的下半句話:「女孩子家玩些東西成何體統,待我回去教育她。」
等了半天,花榮完全沒這個意思。只是說:「大夥見笑了。沒什麼事,就散了吧。」
作為將門虎女,花小妹第一天就要體驗綠林生活,跑到聚義廳去喝酒。晁蓋依舊象徵性地攔阻,不讓她上桌。
「姑娘是女流,又未對山寨有尺寸之功」
剛說到一半,晁蓋一口氣沒上來。
只見花小妹手裏捏着個小木棍,棍子上蠕動着一隻肥美的青刺蛾。她上前一步,晁蓋就不由自主退一步。
「女流怎麼了?」花小妹步步緊逼,巧笑倩兮,「奴家也自幼習武,刀也耍得,箭也射得,如何不能進去?有意見,跟我哥哥說去。」
然後花小妹邁着纖纖細步,大搖大擺地闖進鬧哄哄的酒席。裏頭的眾好漢一個個雞皮疙瘩狂跳,自覺避開三尺,順帶拿走自己面前的酒菜。
要是這蟲子的身軀膨脹一百倍,成了個張牙舞爪的大怪獸,好漢們也許還會英勇無畏,提刀與之一搏;可說也奇怪,巴掌大的小玩意,大家都避之不及,唯恐沾上。
花小妹挑了壺最好的酒,眾目睽睽之下給自己倒了一杯。
「呸呸,這誰洗的杯子,怎麼一股油味?」
後世的心理學家總結出「破窗效應」:一個整潔有序的社區,一旦有一扇窗戶被打破,很快,閒人們便會打破更多的窗戶。原本乾淨的地面一旦出現一片垃圾,很快,就會被垃圾堆滿。
如果花小妹是第一個上梁山的女眷,胡攪蠻纏非要去聚義廳,領導們肯定會嚴禁入內,冒着被毒蟲撲臉的風險,說什麼也要維護一下綠林規矩;可是有阮曉露和齊秀蘭兩扇「破窗」在前,輪到花小妹時,大家都有點破罐破摔,懶得管了。
——上桌就上桌吧。別往俺們臉上扔蟲子就行。
過了半個時辰,在射箭場訓練的花榮才得知消息,跑到聚義廳來收拾場面。
來得氣勢洶洶,見了花小妹,卻一下子彎了眼,溫柔地提醒:「又不是沒讓你進,何故黑臉?現在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後看見這些大哥,記得招呼着些。」
花小妹還委屈:「他們也沒招呼我呀。」
花榮又對着滿廳大哥團團一揖。
「小妹不諳江湖禮節,大家見笑,抱歉,抱歉。」
看花榮的意思,完全沒打算教訓妹子,而是拉下自己的嫩臉,大包大攬地給她道了歉。況且花榮的態度讓人挑不出毛病,大夥也只能不計較。
再說,花榮是真正的軍三代,金光閃閃的出身,跟這些草莽里摸爬滾打的好漢,氣場上大不相同,舉手投足都帶貴氣。
他又是宋江親自帶來引薦的,沒事得罪他幹嘛。
紛紛打哈哈:「是俺們粗魯,回頭一定緊抓衛生,讓小娘子喝到乾乾淨淨的酒哎,不過,下次來時,記得空手哇!」
這天小雨初晴,阮曉露剛服侍老娘睡下午覺,回到自己房間,有人敲門。
「阮姑娘,」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說,「冒昧叨擾,可否賜見一面?」
阮曉露自從來到古代以後——應該說,打娘胎里出來,就沒人這麼文縐縐地跟她說過話。就算是梁山上那些「巡山一隊」里的忠粉,不管對她多尊敬多禮貌,有事時也頂多來一句,「姐姐,開門吶!」
她把這話咂摸兩遍,確信是有人來拜訪,這才穿鞋開門。
眼前一亮,一張春風化雨的娃娃臉。花榮笑容滿面,朝她兜頭一揖。
「在下」
「別別,我認得你,免禮免禮等等,這啥?哎呀來就來嘛,咋還帶東西呢?」
花榮手裏居然提着個大包袱。放在桌上打開來,阮曉露眼一花。
只見裏頭琳琅滿目,還帶着淡淡的香氣,有黃的有紅的有青的有白的,單一個金鐲子就特別顯眼。
「這個是前些年的式樣,給老太君戴着正好,」花榮靦腆一笑,介紹,「這兩匹絹,如今換季,姑娘拿去隨便裁幾件衣。這兩壺酒是年初托人從東京帶的,姑娘給老太君嘗嘗鮮。還有這玉如意」
阮曉露一看,好傢夥,都是梁山上沒有的稀罕貨,想必是他從清風寨府邸直接打包來的。
拉拉雜雜什麼都有,放市面上也值不少錢。花榮殷勤地一樣樣介紹過來,像個剛把人拉到購物中心的導遊。
阮曉露好奇地問:「有事?」
花榮白皙的臉頰紅了一紅,又體貼道:「我看姑娘也有武藝在身,你要是想了解一下弓箭之術,我、我可以教一點簡單的入門」
導遊變成健身房賣課的。阮曉露愈發不解,「有話直說。」
「沒,沒什麼。以後都是鄰居,大、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
阮曉露可不信。但要說他有什麼醉翁之意,也有點牽強。他帶的這些禮物,適合妙齡少女的不多,實用性普遍不強,只能拿阮婆婆來做藉口,這個也適合她娘,那個也適合她娘
這哪是健身房賣課的,這是頭一次上門的准女婿。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眼看阮曉露眼神轉為狐疑,花榮才不好意思地改口:「其實是有求於姑娘。你也知道,舍妹剛上山,不適應」
說了半天,原來是為着妹妹來的。
花榮也知道自己這個妹子深閨驕縱,眼下突然住進強盜窩,又沒個體己人伺候,生怕鬧出事來。這幾天他仔細觀察,這位水寨的阮姑娘性格直爽,熱心愛攬事,大約可以倚靠一下。
「姑娘是過來人,煩請多照應舍妹,多帶她出門轉轉,熟習山寨的規矩。她練過一點點功夫,但都是我陪着打的,要是跟別人起衝突肯定吃虧。她有點小脾氣,還請你容忍一二」
花榮過去一直當知寨,只有別人求他的份兒,從來輪不上他求別人。今日頭一次放下身段求人,難免有點用力過猛,自己也覺得難為情,娃娃臉一直紅撲撲的,好像她房裏開了個大蒸鍋。
「還有她姑娘也許聽說了,她那怪癖實在上不得台面。也是我以前疏於管教,讓她跟丫頭們玩野了。姑娘若是能慢慢勸着,教她玩點正常的東西,打發時間」
這簡直是五好哥哥。阮曉露那個羨慕呀,能把自家三兄弟跟他換換嗎?
趕緊說:「花將軍你太拿自己當外人了。上了山就是兄弟姐妹,什麼送禮不送禮的,生分,哈哈哈不送不送,路上小心」
果然沒幾天,花小妹就溜達到水寨來。阮曉露藏好花榮送的一堆禮物,桌上擺一盤小魚乾,熱情把人迎進來。
花小妹當即就發現:「咦,這籠子裏叫喚的是什麼?」
阮曉露把濟州府帶來的蛐蛐籠子往前一推,「送你的。見面禮。」
花榮贈送厚禮,求了阮曉露一堆事。阮曉露選擇性辦事,不打算攔着花小妹熱愛自然。
人哪能沒點愛好。阮曉露不僅不置喙,反而投其所好,總算把這聒噪玩意脫手了。
花小妹喜不自勝,對阮曉露的第一印象直接滿分,抱着那蛐蛐籠子不撒手:「別人說得沒錯,你這裏果然啥都有!」
一個是軍官妹子,一個是漁民妹子,倆人本來沒什麼共同語言。但梁山上僅有四個女人,花小妹想找人聊個天,阮婆婆代溝有點大,齊秀蘭她嫌人家舉止粗俗,轉來轉去,也只有這個出身漁家的阮小六姑娘,能跟她接上茬。
聊的內容麼,不外乎山上生活條件太清苦,飲食太糙,路太難走,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太臭,阮曉露也大部分心有戚戚,於是積極附和捧哏,把個花二小姐聊得高高興興。
兩人正投緣,只見花小妹素手一揚,一沓紙片當頭砸來。
「我要買東西。」
阮曉露眼疾手快地接過,低頭一看,瞳孔小一圈。
三張貨真價實的軍功券。
「就尋常婦女用的點眉的螺黛,我的用完了,煩你幫我去市場上買一盒新的。錢找我哥要。」
花小妹上山之後不曾立功。這軍功券不用說也知道是誰的。阮曉露平白替花榮心疼。
花榮是軍功大戶。當初來梁山時,腳還沒下船,宋江就向吳用討人情,給他攬了一堆功,包括在清風寨收留逃難的宋江、為了宋江提槍造反、在清風山大敗官軍
「還有,」宋江諄諄善誘地說,「收服秦明黃信,收服呂方郭盛,這都是有利於山寨的大功勞。那時候花兄弟雖未上山,但已是我輩中人,這軍功自然是要記一筆的。軍師你說是不是?」
吳用空有三寸不爛之舌,遇上個胡攪蠻纏的宋江,也沒話說,只能點頭一樣樣答應。
於是花榮上山第一天,就收穫了一沓軍功券。他淡泊名利,又或許是剛上山,沒發展出什麼購物需求,這一沓子珍貴的軍功券,直接送給了花小妹當玩意兒。
但就算花榮能把軍功券當撲克打,不代表這玩意能隨便浪費呀。
阮曉露撫摸着軍功券上的軍師大印,捨己為人地建議:「為了盒螺黛就用三張券,是不是有點太虧了?你瞧瞧還有什麼需要買的,我一併給你帶來。」
花小妹皺眉想想,又添了胭脂、香粉、玫瑰露等等幾樣梳妝打扮的玩意兒,估摸着不超過半斤重,一條街上就能買到。
阮曉露不禁長嘆。要是所有客戶都這麼省事,該多好哇!
轉日清晨,她帶着水寨小弟們捕的大魚,悄沒聲來到濟州府,換了錢,買了東西,又帶回幾匹張貞娘家的布,李小二客店住了一夜,第二天蒙蒙亮,趕回水泊,日頭正升。
金沙灘上船擠着船,嘍囉吆喝不停,一群人正在魚貫而下。
繼花榮之後,宋江牽頭、從青州方向趕來的「上山團」,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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