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採薇家離開的路上,祝萱腦子還霧蒙蒙的,處在一種還沒反應過來的狀態。
在黃採薇的家裏,她順勢給黃採薇行了師生禮,叫了先生。之後黃先生便問她可有會寫的字,祝萱立刻興奮地點頭,才在家學了半兩不到的字,就要顯擺,大聲地回答:「我有會寫的字了!」
黃先生點點頭,拿出一張白紙,讓祝萱在這張紙上記下她會的所有字,祝萱拿起毛筆不假思索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是祝家人的名字,她只記得字形也不懂筆畫,總有疏漏處,與其說是寫字不如說是畫字。
不過一會,她就把自己的「平生所學」給畫完了,然後發現自己只是「目識幾丁」的水平。
「寫完了?」
祝萱點頭,心裏卻有點不好意思,才會這些東西竟然好意思在黃先生面前顯擺。
黃採薇拿起她寫完的紙,仔細看了看這些塗鴉,臉上不咸不淡的,祝萱有些緊張怕黃先生覺得她淺薄。黃先生看完了,點評道:「你還沒上學,竟自學了這些字,不僅認得還能寫下來,已經是十分不錯了。」
「而這裏有的字對於你這種才識字的寫下來就有點困難了。」黃先生指了指紙上的「棠」、「棣」二字。
祝萱立馬點點頭,說:「這兩字我認得不難,寫下來是要抄寫很多遍的,是我大哥和弟弟的名字。」
「棠與棣,合起來就是棠棣,它開出來的花貼枝生長,花與花之間緊密無縫,古人覺得理想的兄弟關係就該如此。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①棠棣一般用來形容兄弟,你父母給你家兄弟這樣取名就表達了兄弟相和的期望。這兩個名字不是隨便起的。」黃先生向祝萱解釋着祝家這對兄弟的名字。
祝萱只覺得好厲害,原來大哥和棣哥兒的名字還有這樣的講究,起名的祝明也備受欣慰道:「我從前也有過兄弟,最後只留下我一個獨苗,就想着我的孩子裏若是出一對兄弟,就要互相幫助互相扶持不分彼此,棠哥兒和棣哥兒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那我和蓮姊、英姐兒的名字可有什麼典故?」祝萱一臉期待地抬起臉,看看黃先生,再看看祝明。
祝明被祝萱清澈又熾熱的眼神給刺到了,中間三個丫頭起名就是為了應景,沒想過什麼典故不典故的,總不能大姐兒、二姐兒、三姐兒的在家裏混叫,總得有個好叫的名字。
祝棠和祝棣是學名,祝蓮、祝萱和祝英三個女孩的名字從誕生的開始卻不算學名,出生時戶籍上登記的還是祝家大丫、二丫云云,叫久了也就充做學名了,祝蓮去上學的時候就正式登記成了祝蓮,沒有再精細地為她再想一個學名。
祝萱現在不是學名,但是也會變成學名,鄉下女子就是這樣乳名變學名,倒也不奇怪。
女子學名乳名的從來也不重要,總有一天會變成某氏。
可是面對着祝萱這樣的眼神,祝明心底泛起了一絲愧疚,但他還是實話實說:「沒有什麼典故,就算有,當時起的時候也沒怎麼往典故上貼。」
然後他看着祝萱眼睛裏的光一點點熄滅了,祝萱雖然有點猜到但還是有點失望,垂下臉輕聲說:「我就知道是這樣。」
「其實你們姐妹的名字也不錯,蓮,周敦頤的《愛蓮說》讚許了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②,稱蓮為花之君子,怎麼不算典故呢。大繁至簡,大朴為雅,以蓮為名並不算出錯。」黃採薇忽然發聲,祝萱跟着她的解釋,覺得祝蓮實在是不錯的名字。
「再說這個英字,《爾雅》裏說『榮而不實者謂之英。』,最開始表達的是植物開花不結果的狀態。女孩子叫英也不錯,有女同行,顏如舜英③。英,美也。④瓊英,美玉也。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⑤英有許多意思,都有不錯的典故。」
祝萱眼睛又亮了,不由「哇」了一聲,原來蓮姊和英姐兒簡單的名字里有這樣豐富的含義。
「那我呢?萱可有典故?」
黃採薇於是說:「萱草忘憂,古人遠行之際,以在北堂栽植萱草表達對母親的關懷,希望能夠緩解母對子的憂思得以忘憂。焉得諼草?言樹之背。⑥也許你能夠成為讓你母親忘憂的存在呢。」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就連祝蓮和祝英的名字都能講出那一堆的深義,到她了就是讓母親忘憂。
祝萱有點不太滿意,祝明給她們姊妹三人取名的根本沒想那麼多,可這隨手一指的名字也不如別人。
果然生在中間的,最是敷衍倒霉,她還是生在丫頭中間的,更別提了。
黃採薇看見祝萱不加掩飾失落的神色,說:「怎麼,聽我這樣講了,你不滿意你自己的名字了嗎?」
祝萱想點頭,又偷偷看了一眼祝明,再不滿意也是父母起的名字,不好當面嫌棄,再說這個名字她也習慣了。
「那就是不太滿意了。」黃先生嘆了一口氣,卻沒有下文。
祝明看懂了黃採薇的企圖,講了這麼一通,只怕是想給萱姐兒弄個正式的學名了,文化人說話彎彎繞繞的,直說不就行了,於是馬上就坡下驢道:「萱姐兒只是乳名,起的不成體統,我們家也是莊戶人家不懂。如今萱姐兒要上學了,也該有個學名了,我也沒文化,學名自該由先生起最合適。」
黃先生一臉矜持地頷首道:「既然你如此說了,我就給萱姐兒送個字當學名吧。」
祝萱那張寫完了「平生所學」的白紙上還空着大半,於是黃先生拿起筆蘸墨,在這張紙下面揮灑而下一個字——「翾」。
黃先生的字鐵畫銀鈎、力透紙背,那個「翾」字被寫得氣象萬千,祝萱自己寫的那些塗鴉在這正經的筆鋒下顯得更加笨拙難看,如見蛟龍之資的魚蝦。
祝萱盯着這個「翾」字人已經不是很清醒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複雜又磅礴的字,筆畫這麼多,這可真難寫,還不如叫「萱」簡單。
「你的學名就叫祝翾,翾就是我寫的這個翾,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⑦翾乃小飛之意,你人小又生在此間,如同落入鄉野浮萍蘆葦叢里的小雀,小雀之羽不如雁鷹之翅寬大,無法突起高飛如雲間。可是我信小雀之姿態亦能『怒飛飢嘯,翾不可當』⑧,最後也『星辰復,恢一方』⑧你終將飛向雲間掀起颶風,這是我對你的期許,祝翾。」
黃採薇眼神帶着期盼地看向祝萱,祝萱本來心裏還在嫌「翾」字難寫,可是聽到黃採薇的話之後,心裏如同燒起了一團火焰,她的眼睛濕潤了。
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從別人嘴裏聽到對自己這般的祝福,從來沒有人這樣期許過她。
她用心地將黃先生的一字一句記在心裏,哪怕其中一些話她無法理解,但是她還是恨不得把黃先生說的所有話都刻在心頭。
祝萱吸了吸鼻子,沒忍住眼淚還是掉了出來,她哭着說:「我從此就叫祝翾!從前的萱是我的乳名,您給我的翾就是我的學名,我會好好飛的,絕不辜負您的期許!」
祝明也被震住了,黃先生居然是這樣看待他家裏這個沒什麼特別的萱娘的,這個孩子可不就是像雜草、如同小雀野生於鄉野里,祝萱這樣的孩子和那灰禿禿的麻雀沒什麼區別,一樣的平凡常見。
祝明雖然對二女兒有點與眾不同,但是從來沒有發過白日夢覺得這孩子能夠有所大作為,他對自家男娃最大的期望也就是「有出息」,所謂的有出息也就是家裏有個秀才就了不得了。
對於女娃的出息他想像有限,能想到的也就是如他自己的大姐一樣嫁得好當個說一不二的當家娘子,把子女盤得孝順出息。
「哭什麼,不喜歡你的學名?」黃採薇蹲下溫柔地擦掉祝翾的眼淚。
祝翾搖了搖頭,依舊說:「從此我絕不辜負您送我的名字,我就叫祝翾。」
她擦乾了眼淚,心裏生出了萬千豪氣,離開時還拿走了那張寫着「翾」的白紙。
祝明父女倆離開後,黃先生鬆了一口氣,緩緩在竹椅上坐下,喬媽媽也坐下,說:「那孩子不過一個毛丫頭罷了,你何以為她取這樣的名字,抱有這樣的期望。一個鄉間的女孩,還看不出來什麼過人之處,縱然她真是一塊未被發現的和氏璧,也是個女孩,會讀書又如何?」
說着喬媽媽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悵然:「她這般的出身若是真的聰明伶俐反倒會是一種痛苦,我就問你,她讀完三年蒙學了又何去何從,還不是回家種田等嫁人?縱是你讓她啟蒙完留在身邊繼續教着,又如何?你教了她不該學的,叫她清醒了,難道是好事?不如這樣懵懵懂懂地念完三年書再懵懵懂懂地過一個鄉野孩子該過的日子。」
「是啊,見過天光的鳥如何能夠甘願回到牢籠里。」黃先生感慨道。
喬媽媽一臉驚愕:「你既然知道,那還」
「喬將軍。」黃先生抬眼看向喬媽媽喬定原,說:「長公主不僅是我的希望,也是你的希望,沒有長公主,你一生不過是個力氣巨大的潑辣寡婦,如何能在後半生展現你打仗衝鋒的奇才,被授將軍?她既然是我們的希望,自然也會是祝翾這樣的女孩的希望。」
一說起鎮國長公主,喬定原就坐直了身子,當年大越能夠破這亂世之局,一半在越王是當世英雄,一半在于越王有個天生神異的女兒,生而知之,悲天憫人,能通曉萬物。
在黃採薇和喬定原心裏,年輕的長公主就是神明一樣的存在。
大越的黎民百姓也是這樣認為的,沒有長公主,雖然越王依然能破這亂世之局,但卻會晚上很久,到時候建立的大越也不會有這樣好。
喬定原天生體格碩大,天生神力,因為個子高大力氣又大,嫁人頗為艱難。
到了三十幾的年紀才嫁了一個打鐵匠,打鐵匠對她很好,夫妻倆一起打鐵日子也過得紅紅火火,可惜生逢亂世,打鐵匠被徵兵了,變成枯骨。
喬定原沒有孩子,又死了丈夫,被鄉里上門吃絕戶,於是喬定原反抗,最後卻因為力大無窮一拳打死了上門奪產的士紳,被投入獄中。
就在她等死之際,越王來了,她被放出來了,長公主親自過問了她的案子,說是「防失過當」,然後又好奇她的力氣。
喬定原一心報答長公主,願意參軍用一身力氣報答長公主,被賜名「定原」,取北定中原之意。
喬定原這樣一個四十好幾才正式學着殺人打仗的女人是軍隊裏的奇葩,但是喬定原竟然有將星天賦,跟隨越王軍隊十幾年,大小戰役參與八十幾起,戰績顯著。
開國之後年近花甲之際被賜威武將軍,大越如今沒了戰事,喬定原也年紀大了身懷舊傷,又不善官場交際,因為當年奪產之事與鄉里人有嫌隙也不願回鄉,在京師無所事事。
黃採薇與她開過蒙,見黃先生回鄉養老蟄伏,自己也跟着黃先生一起回來了,說要照顧和保護黃採薇。
卸下兵甲,她只是一個胖胖大大的老婦人,黃先生也喊她「喬媽媽」掩護其身份,所以青陽鎮上的人自然不會將這樣一個僕婦與威武將軍喬定原聯繫起來。
「喬將軍,我從京師來之前,長公主告訴我,她要在應天辦一所女學,已經投入施工了。」
喬定原皺皺眉頭,說:「京師也有女學啊,還有教什麼科學的女學,應天這個也是如此嗎?」
黃採薇搖搖頭說:「不太一樣,學制很長,國子監學的這個女學會教,國子監不學的也會教。長公主說這是是什麼第一座綜合性大學前身。你說,女子如果能夠開蒙,還有希望上這個女學,那之後還會有什麼?」
「科舉!女子也會參與的科舉!」喬定原眼睛亮了,然後笑了起來說:「對啊,長公主不僅是我們的希望,也會是祝翾那樣的天下女子的希望。」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