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曾下詔言:「惟致治在善俗,善俗視教化。」命各地府衙修建府州縣之學,以興教化,朝廷對官學的重視程度可一斑。
禮、樂、射、御、書、數,皆在教化之內,在順天府學裏亦設有相應的科房教習六藝。
「欲成為君子,必先學六藝」,雖有言如此,但除了書和數,其餘四藝基本退出科考之列,主流風氣還是以研習八股文章為重中之重,所謂學習六藝不過是承襲傳統,學個趣兒。
六藝每日才有一課,皆設在午後。出身高的學子,自幼接觸,不必學也會。出身寒的學子,購置筆墨紙硯已是大花銷,又哪來的銀錢買琴買弓,大多選擇學習吹笛,借府學的舊弓體驗一番,也罷了。
御馬射箭更不必強求了。
至數科算學,大慶雖未白紙黑字規定不考,然則近十年的科考題目中鮮有出算學題目,即便是有也是結合策和判來出題,涉及的知識不乎是「乘、因、加、歸、減、精」等簡單算法。
朝堂上,算學歸天文曆法之官來轄管,此官又多以世襲為替,自然也鮮有人立志此了。
府學的算科課堂上,教諭來來回回講「乘、因、加、歸、減、精」,又舉些計算稅賦的例子,糊弄度日。
裴少淮十分無奈,數科雜學不受重視,已然成了風氣,文人已形成慣識。他雖知曉算學之重要性,可以他一己之力目前尚不能改變甚麼。
裴少淮輕嘆一聲,取出白紙,盡力回想自己前世學過的一些算學知識,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以備後用。他不敢用後世的符號來寫,倘若被人,以「擅造妖書謠言」之罪名舉報他,他的前程可算是玩完了,指不定還要吃一百板子,下手狠一些或癱或亡。
《大慶律》有言:「私家收藏玄象器物、應禁之書,私習天文妖言惑眾者,杖一百。」
所以裴少淮寫很慢,所記的內容也是深思熟慮過的,權當是數科課上消遣了。
剛進府學的頭兩個月,五十名新進秀才皆十分規矩,巳開堂後教諭升座,諸生行二拜禮,拱手齊立,等教諭言「坐下」方敢落座,書案上筆硯、書籍安頓齊整。
講授經義、八股文章的教諭畢竟是國子監抽調而來的,皆有些水準在身上,裴少淮每每聽下來,總能覺些可取之處。取百家之長以強自身之短,倒也沒有虛度光陰。
可漸漸地,秀才們熟悉了府學的規矩,在課堂上開始呈懈怠之態,學習之事也有自己的主意,常常有人前來點個卯便中途離去,課堂上也不乏低聲交頭接耳者。
散學之後,打着探討學問的旗號,結伴前去拜訪曲居士一醉方休的學子,不在少數。寒學子成秀才以後,生活大有改善,懷裏有了余錢,亦有不少人加入此列。
這日,裴少淮回到齋舍小院,恰好撞有人江子勻拉扯,言說要請他去賀相樓里討論學問,江子勻不肯,只推辭道自己近來脾胃不佳,要留在府學裏靜養。
「你若不去,便是不窗面子,只消過去坐一會兒,耽誤不了多少辰。」
江子勻仍是辭了,那人只訕訕離去。
裴少淮此,對江子勻的好感又添了幾分,能不受人惑堅守本心的人,頗為難。
休沐的前一日,裴少淮正打算回伯爵府,恰巧江子勻的房大敞着,便敲進去江子勻敘話。
江子勻放下筆,起身稍拱手,道:「淮弟這是收拾妥當準備回去了罷?」
「正是。」
裴少淮桌上散放着許多謄抄好的書頁,正在晾乾墨跡,還有一沓已經疊整齊的,遂問道:「子勻兄這是在抄書?」
「近來功課不算緊張,替人抄幾本書,聊掙幾個錢來買筆墨紙硯。」江子勻輕鬆應道,「權當是溫習書卷和練習書法了。」
江子勻的字端正微寬,筆劃圓潤,看起來很整齊很舒服。
大慶朝雖已大興印刷術,但不少富人仍是更喜歡抄本,讀起來更有韻味,書局僱傭書生謄抄書卷是常的事。
裴少淮不曾缺過讀書的銀子,沒吃過這樣的苦,是以,他沒有評論甚麼。他江子勻借了《周易》的讀書筆記,又借江子勻兩本歷代兵策簡析,便不再打擾。
等裴少淮休沐回來後,觀察了好幾日,事好似有些不對勁。不止江子勻在抄書,隔壁幾個齋舍院子裏,亦有不少寒子弟在替人抄書,他們只需要負責抄,書捲紙張會有人來送,抄完又會有人來收。
還有善作畫者替人臨摹畫卷的。
裴少淮好奇一問,才知曉這些活計都是蘇秀才介紹的。這蘇秀才三十好幾,早七八年已經進府學了,已經成家,住在城內北角,平日裏極少來府學,只有重要大典才出點個卯。
江子勻說道:「蘇秀才城南書局的掌柜相識,知曉我們幾個手頭不寬裕,便把活介紹我們,還替我們抬高了十文錢的價。我聽了,覺不是甚麼辛苦事,能鞏固學問又能閒掙幾個錢,便答應了。」
裴少淮神色不太好,遂問道:「淮弟,此事有甚麼不妥嗎?」裴少淮雖比他小許多歲,但識比他廣,心思比他通透,這一點江子勻是明白的。
還未等裴少淮開口,只聞敲聲,正是那蘇秀才笑盈盈地走了進來,道:「呦,裴少爺也在。」
蘇秀才問道:「那本書稿不知江秀才抄如何了,可還差許多?」
江子勻應道:「還差五十多頁,快了。」
「不急不急。」蘇秀才始終笑盈盈的,又遞上一個小錢囊,抖了抖嘩嘩響,道,「我今日恰好路過書局,李掌柜提早我結賬了,我便也提早你們送過來了這書若是來及,明日交我最好,若是趕不及,晚一些也不曾影響。」
湊近看了看江子勻抄的字,蘇秀才誇讚道:「工整秀氣,帶有韌性,江秀才這樣好的字,下一本再提二十個錢也不難,你且待我送書的候跟李掌柜再討討價,下一本你提上去。」
「蘇秀才過譽了。」江子勻謙虛道。
待蘇秀才告辭後,裴少淮才道:「子勻兄還未看出甚麼不妥來嗎?」
江子勻很認沉思了一會,仍是一臉困惑,道:「除了催我明日交書稿以,似乎也沒聽出甚麼不妥來。」提前一日交書稿,意味着江子勻今夜要點燈夜戰了。
裴少淮心裏暗暗感慨,江子勻然還是歷事太少了,比不已經摸爬滾打好幾年、渾身圓滑的老秀才,被人算計了還想不明白。另一方面,裴少淮又覺江子勻一身正氣頗為難,不忍不去拉他一把。
裴少淮這才點明要害道:「趙督學輪流赴北直隸各州各府組織歲考,今年從順天府先開始,十月底考試,眼下已經九月初了,子勻兄還有心思抄書?」
督學大人組織歲考,將會再定順天府內所有秀才的等級,優劣排序,酌定賞罰,只有了優等才能續任廩生,否則便會被別人替了去。
順天府學共有五十個廩生名額,眼下已經超出六個,後面的人亦是虎視眈眈,競爭之激烈可一斑。
裴少淮又道:「替人手頭寬鬆本是件善事,可選在這個機不不讓人懷疑動機你再想想,蘇秀才找的都是何人替他抄書?」
江子勻這才想到,抄書的窗們皆和他一樣——已是廩生或可爭奪廩生的寒學子,生活有所改善但手頭仍不寬鬆。
苦讀多年,終可以靠讀書本事換些銀錢,很容易心動了。
可以抄書的窮秀才多了去,為何偏偏找到他們幾個?
裴少淮最後道:「子勻兄把花在抄書上,耽誤了溫習,歲考若是落了下乘,被人替了,來年沒有廩膳放豈不是撿了銅板丟了銀兩?」
江子勻啞然,臉上又羞又慚,只能後退一步,朝裴少淮鞠躬作揖,感激道:「感謝淮弟點醒我,否則我不知道要摔多少跟頭。」
江子勻又道:「我這便去提醒其他幾個窗,免他們被算計耽誤了功課。」
「子勻兄且慢。」裴少淮留住了江子勻,勸道,「子勻兄這般做,雖幫了他們,卻也罪了蘇秀才,府學往後的日子還長。」秀才圈裏還有圈,蘇秀才是老滑頭了,要抓弄為難新人也有頗多手段。
要對付一個小秀才,以裴少淮的身份自然容易,可他終究是他,江子勻是江子勻。裴少淮想幫江子勻,應當從江子勻的角度去考慮才對。
江子勻再次被點醒,臉上更加不好意思了。
「淮弟說極是。」江子勻應道,「我只需在他們跟前好好溫習功課,準備歲考,想來他們能領悟到的。」
「是矣。」裴少淮道。
回到自己房以後,裴少淮不免唏噓,有競爭的地方有水深水淺,科舉之路愈走到後面遇到的人愈聰明,競爭自然愈激烈。
往後的為官之路更是如此。
江子勻為人正直善良,學問踏實,但缺少閱歷,裴少淮覺是可以結交之人。
回到伯爵府,裴少淮收到了父親的來信。
這一年多以來,裴秉元對裴少淮的態度在慢慢改變着,以前多把他當作孩子,信里每每敦促他踏實做學問,心無旁騖;自裴少淮成了秀才入讀順天府學後,裴秉元開始用商量的語氣裴少淮通信,信中內容也豐富起來,甚至還會不牢騷。
這是把裴少淮當半個大人了。
譬如這次信里,裴秉元抱怨府官的應酬太多,正是「上官如雲,過客如雨」,幸虧林氏在東陽碼頭替他安置了幾鋪面,不然當難以應付過來。又苦惱玉沖縣的良田問題,說是許多被河沙覆蓋的良田已經開始長蘆葦了,來年若是還不治理,要荒成蘆葦地了。
裴少淮頗喜歡父親這樣的來信,因為語氣足夠實,仿佛能聽父親在生悶氣。
他想了想,取來信筏,落筆寫道:「父親常教導我津弟,長袖善舞是虛的,學問才是實的,想來官場亦是如此,應酬雖不可免,但唯有治理功績才是實實在在的。」
對覆沙良田一事,裴少淮則寫道:「吾聞徐大人言,去歲保定府秋糧繳納白油麻五百又三十七石,屬實是大豐收。玉沖縣保定府相距不遠,皆平坦之地,覆沙田雖不能種糧,或可堆成田壟試植油麻玉沖縣免稅三載,縱是收成不如保定之地,亦比荒成蘆葦地強一些。」
「孩兒淺薄之,或需父親帶人考察之後,方知是否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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