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應決有整整三日沒有見過聞萱了。
上回見她,還是在修文殿,她帶了一整個食盒的糕點打算在殿裏陪他,他卻因下午有諸多事情要忙,示意她暫時出去。
他聽說她後來去找了平遙和樂遙玩。
一開始並沒有放在心上,但是當天夜裏,他便被自家母后給喊了過去,好一頓教訓。
「整整兩個月了,要給面子也該給夠了,再這般下去,只怕外頭都要喊你一聲昏君了。」
蕭應決不明所以。
他知道,自家母后因為聞萱進宮的事情,心下里一直有所不快,但那是皇祖母的主意,尋常情況下,她就算再不快,也不會特地在他面前說這種話。
那日她突然對他這般警告,要麼是有人又在她面前嚼了什麼舌根子,要麼就是聞萱哪裏又觸到了她的逆鱗。
他夜裏回到修文殿叫人一查,立馬便明白了。
聞萱白日裏在慶德殿,和樂遙吵了一架,還正正好被他的母后給撞見了。
蕭應決對此哭笑不得。
他不覺得姑娘家尋常的爭執是什麼很過分的事情,但是既然他的母后都這麼發話了,那他自然不能不聽,乾脆就晾了聞萱幾日。
三日。
整整三日,蕭應決覺得,應當差不多了。
正午和王何正談完事情,他就往華疏宮走。
不想半道上直接遇見了她宮裏的嬤嬤,說是她又咯血了。
聞萱起身坐在榻上,看見蕭應決當真站在自己面前,腦袋還是懵的。
蕭應決垂眸打量着自己的貴妃。
不知是不是三日真的已經夠久了,他覺着,聞萱好像又清減了。
他正想開口問問她的身子,不想,下一瞬,聞萱便直愣愣地撲進了他的懷裏。
「我以為陛下不要我了!」
她是真的嬌氣,雙膝跪在床沿邊上,眼淚說掉就掉,粘在蕭應決的衣襟上,登時濡濕大片。
這回換到蕭應決怔住了。
他過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該抱抱自己的貴妃。
「朕何時說過不要你了?」
他低頭去看聞萱的眼睛,平日裏總是帶着笑意的雙眸,此刻噙滿了淚水,紅的如同束手無策的兔子。
聞萱委屈道:「陛下整整三日都沒有同我見過面了,也不派人來與我傳話。」
蕭應決啞口無言。
「那是朕在忙。」
「騙人,陛下定是因為我與公主拌嘴一事,在生我的氣。」
蕭應決樂了。
「你倒是知道自己都錯在哪兒了?」
「嗯,樂遙長公主是陛下的親妹妹,妾身不過一個小小的貴妃,比不得長公主尊貴,不該同公主吵架。」
這話聽着像是懺悔,但是經由聞萱的口說出來,卻是一點懺悔的意思也沒有了,反而像是在同蕭應決置氣。
蕭應決被她這招反客為主弄得一時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
他只能抬起手,用自己略帶些粗糙的指腹摩挲過聞萱的臉頰,先替她擦去那一兜惹人心疼的淚水。
末了,他才終於有閒心點評道:「嬌氣。」
「對了,適才龐嬤嬤說你又咯血了?怎麼回事?之前太醫不是說好多了?」
聞萱窩在他的懷裏搖搖頭,說:「不知道,藥都是同平時一樣吃的。」
說完,她不知又想起了什麼,抬頭認真地望着蕭應決:「興許是陛下這幾日都沒有陪着我的緣故吧。」
她語氣篤定,好像確信,是皇帝的問題比藥的問題要大。
蕭應決不可避免地被逗笑了:「朕還能比你的藥管用不成?」
「說不準呢。」聞萱緊緊抱住他的腰身,不肯撒手。
這副樣子落在蕭應決的眼裏,就是全然的撒嬌無疑。
蕭應決只能任由她抱了好一會兒,估摸着有些時候了,才推了推聞萱:「好了,不是要午睡嗎?快回去睡覺吧,朕來看過你了,你總不能還哭着鬧着,覺得朕是不要你了吧?」
聞萱依依不捨地從他的懷裏離開,卻半點不想午睡了。
「陛下不是還沒有用午膳嗎?我陪陛下用午膳吧。」
「你先睡,午膳朕自己會去吃。」
「可我想同陛下一起。」
她態度執着,是真的一時一刻都不想同蕭應決分開。
蕭應決定定地看着自己這位貴妃。
其實從小到大,蕭應決身為皇子,身邊出現過有意與他示好的姑娘,只多不少,但是從那些人眼中,他都可以清晰地窺見一種名為欲望的東西。
不管對他的愛慕是真是假,欲望存在於那些人的眼中,或多或少。
但是聞萱不同。
蕭應決很少會在人的眼中看見這般純粹的目光,就好像是,她是真的只想要他這個人,無關其它。
想起最開始皇祖母找他過去時說的那番話,蕭應決到底是心軟了。
「行了,那這樣,朕先陪着你午睡,等你午睡醒了,朕再去用飯,行了吧?」
「午睡醒了,我陪陛下去用飯。」
聞萱對於粘在他的身邊,當真有一股別樣的執着。
蕭應決乾脆也不再吭聲,只是示意她躺去里側,他自己則是褪去外衣,睡在外邊。
聞萱很快照做。待到蕭應決躺下之後,她嫻熟地便又鑽進到他的懷裏,再度環住了他的腰身,就像是抱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蕭應決頓了下,好幾日沒有和聞萱同榻過,這一刻,他竟然可恥的,覺得自己其實也是有些想念她。
雖然常年病着,聞萱的身形較尋常女子來說,是有些消瘦,但身體總歸還是細軟的,腰肢更是盈盈一握,便可完全地掌控住。
他一手攬緊聞萱的腰身,低頭嗅了嗅她的發間,一股淡淡的藥香混合着茉莉花的香氣,很快便就鑽入他的鼻尖。
關於蕭應決兩個月前迎娶聞萱,卻因此惹惱了自家母后這件事,具體還得從半年前他登基坐上皇位開始說起。
半年前,先帝病逝,臨終前終於冊封了當時的三皇子,也就是蕭應決為太子,繼位東宮。
熬了大半輩子,終於等到皇帝去世,自己成了太后,蕭應決的母后,在自家兒子登基之後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催他娶自家的表妹為妻,立她做皇后。
這樣,屬於她母族謝氏的權力與榮耀,才會繼續穩若泰山。
但是蕭應決拒絕了。
他的母后想要扶持自家的母族,此事無可厚非,畢竟他能當上這個皇帝,舅舅在背後也為他出了不少的力,但是想要他直接立表妹為後,這不可能。
他父皇還在時,謝家就已經是朝中重臣,他的母后,已經是皇后,如若他繼續迎娶表妹為後,叫謝家與皇室的關係更近一步,那下一步呢?人的欲望總是無窮盡的,下一步,謝家還想走到哪裏去?
蕭應決不想打擊自家的母后,且目前又實在需要謝家的助益,所以在她屢次三番地明示過後,他終於以父皇剛剛過世,他初登基,朝中諸事未穩,無心後宮為由給拒絕了。
但是他沒有想到,在他剛剛拒絕自家母后不久,他的皇祖母就會找上自己,要他娶聞萱。
皇祖母說:「聞家那孩子,你也知道,從小就久病纏身。去歲隆冬,聽說又是在鬼門關里撿了一條命回來,聞家恐怕她時日無多,知曉她從小到大就只有一樁嫁給你的心愿,所以才厚着臉皮來求哀家」
「哀家也不是想逼你,但是就算是給那孩子最後留一點念想吧,宮中不差這一口飯,你若實在不喜歡,娶回來了就把她當妹妹養着」
蕭應決沒有辦法。
皇祖母同自己這般開口,而且聞萱,他也的確知道,她從小就是個藥罐子。
所以他只能是把人給娶了。
原本蕭應決是想,娶回來就娶回來了,他同聞家長子關係素來不錯,聞萱他小時候也是見過的,的確能算他半個妹妹,他將她好好地養在宮裏,不虧待就成了。
卻不想,將人娶回來之後,事情便朝着他不可預料的方向發展了。
誰家好人的妹妹,時時刻刻都想粘着自家哥哥,和自家哥哥睡一床被子的?
他想把聞萱當妹妹,但聞萱是真的一點兒也不想把他當哥哥。
蕭應決一開始是真的頭疼,不拒絕她的親近,那母后那邊就說不過去;拒絕她的親近,那聞萱一哭,他又實在有些束手無策。
畢竟,他此前身邊從未有過女人。
最後一步一步的,竟就成了如今這副樣子。
眼下,垂眸看着躺在自己懷裏的聞萱,蕭應決不禁啞然失笑,想,實在不怪自家母后生氣,換他做這個太后,他也一樣生氣。
—
原本不打算午睡,但是蕭應決在聞萱的寢殿裏,抱着人,到底還是睡了一會兒。
聞萱醒來的時候,外頭落日餘暉正當恢宏。
蕭應決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龐嬤嬤進來伺候她,告訴她太醫正等在外頭。
「不是今早已經來過了?」
雖然不是從小生長在宮裏,但是聞萱與太醫院的那幾位太醫,都可以稱作是老相識了。
從前因為她的病,聞家隔三差五便會請太醫到家中為她診脈,現如今她入了宮,這倒好,方便了太醫們,每日不必再在聞府與宮中來回奔波,直接早上來一趟華疏宮便好。
「是陛下走的時候吩咐的。」龐嬤嬤滿眼帶笑地告訴她,「陛下果然還是心疼小姐的。」
聞萱聞言,不覺也綻開了一絲笑顏。
不管皇帝是因為什麼心疼她,她想,只要他願意與自己親近,那就什麼都好說。
「那奴婢今夜再去修文殿將陛下請來吧?」
龐嬤嬤問道。
聞萱坐在鏡前,靈動的眼珠子轉了轉,道:「不,今夜我自己去請他!」
—
下午陪聞萱睡了一覺,這日夜裏,蕭應決是不打算再去華疏宮的。
但是他把下午為聞萱看診的太醫喊到了修文殿,問了下她的病情。
太醫如實稟報,說是還行,較兩個月前剛進宮那陣子來說,還是好上不少的。
至於咯血,應當是近來少食果蔬的問題。
他便示意太醫下去了。
坐在他對面的謝松羽見狀,滿面微笑。
「靜吾回來,若是見到陛下將他妹妹照顧得這般無微不至,定然感天動地,與您痛飲三大杯。」
蕭應決瞥了他一眼,知道他這是在取笑自己。
太師府聞家的長子聞韜,字靜吾,與蕭應決還有謝松羽,都是打小便玩在一塊兒的知己好友,現正替蕭應決領兵在外。
趁着自家好兄弟替自己在外領兵的當口,娶了他的妹妹,不管聞家的態度是什麼,此事對於聞韜個人來說,的確是有些過分的。
但是娶都娶了,蕭應決垂眸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面上並無半點心虛,只是淡道:「說好了今夜你若贏了棋便叫你走,我想你是不用走了。」
「那可不行。」謝松羽半點不客氣地伸了個懶腰,「我也得早些回家,溫香軟玉在懷呢。」
蕭應決又睨他一眼。
兩人對席而坐,桌上擺着一副還沒有開始的棋盤。
蕭應決執黑子,溫潤如玉的棋子握在手中,尚未等他動手,卻又聽見吱呀一聲,修文殿的大門,被人給推開了。
思路驟然被打斷,蕭應決有些不耐地看着來人。
杜伯魚滿面堆笑,俯身就站在門口,道:「陛下,貴妃娘娘來問,陛下今夜可要去華疏宮?」
「」
他就知道。
蕭應決微不可查地嘆了一聲氣,對面謝松羽隱忍又放肆的笑聲,也及時地出現在了他的耳側。
「告訴貴妃的人,說朕今晚不過去了。」
他帶着最後一點耐心,掃了眼杜伯魚。
卻不想,杜伯魚不知何時竟變得一點眼色也沒有,聞言,非但沒有立即出門,反而繼續站在門邊上,躬身得更加厲害,笑得也越發諂媚,道:
「呃陛下,今晚是貴妃娘娘親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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