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兒想了想,既然結親之事木已成舟自己且做不得主,這會子倒不好再行那等潑涼水討人嫌的事。何況大姑娘乍聞婚事,少不得存着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小心思。自己便是有心提點,也犯不着在這會子紅口白牙忠言逆耳的掃興。
只是這直諫之語暫且不說也還罷了。她同大姑娘相處一回,好歹也做了兩年的姐妹,平日裏說說笑笑,一道學規矩做針線,也沒紅過臉兒的。便是衝着這一段情分,也不好冷眼瞧着大姑娘一腳踩進坑裏卻不提醒一句。怎麼着,也得想法子幫襯些個……
正沉吟間,只見二姐兒正笑着趴在大姑娘身上,同她咬耳朵的打聽寧國府上的人事
。倒把大姑娘羞得只顧低了頭擺弄衣帶,扭扭捏捏的說道:「我這幾年都在家裏守孝,也不出去走動的,哪裏知道外頭的事情。妹妹說的,我也不得而知。」
三姐兒打量着大姑娘羞羞怯怯卻滿面憧憬的模樣兒,心下便是一動,倒是想到了提點大姑娘的好主意。
思及此處,尤三姐兒先向二姐兒擠眉弄眼的笑了笑,故作促狹的向大姑娘笑言打趣道:「大姐姐不知道寧國府的人事並不要緊。你求求我,我叫鋪子上的管事好生打聽一番,回來說給你聽,如何?」
大姑娘聽了這話,一張白淨的臉面早已羞得紅布一番,忙起身捶向三姐兒,口內罵道:「你要死,居然說這些混賬話來打趣我。看我捶你的肉不捶。」
三姐兒見狀,一壁笑,一壁躲到了二姐兒身後,由着二姐兒去攔大姑娘,自己則站在後頭笑眯眯說道:「大姐姐何必羞惱呢。這也是人之常情,難道你不想知道寧國府內的情形?」
一句話說動了大姑娘。大姑娘猶猶豫豫地站住了,一壁用手絞着帕子,一壁低聲說道:「這隻怕不好,叫外人知道了,必定要笑話我不守規矩的。」
二姐兒三姐兒聽了這話,忍不住相視一笑,旋即在桌旁坐下,三姐兒故意指使大姑娘道:「這也不難,我正口渴呢,你倒一杯茶給我,我替你出個主意,如何?」
大姑娘素來知道三姐兒的心性智謀並非尋常閨閣女兒能比,聞聽此言,恰好自己也有此心,便向桌上的茶隔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一過,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三姐兒,口內說道:「就你促狹,有什麼鬼主意說來我聽聽?」
三姐兒吃了半碗茶,聞言便笑道:「我方才不是說了麼,叫鋪子上的管事多打聽打聽他們兩府里的事兒。只做的機密些就是了。即便是因此漏了些口風兒叫那府里的人知道了也不怕……反正咱們兩家如今正議親呢,媽身為管家太太,派底下人打探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正說話間,只聽有人突地開口附議道:「這話說的很是。明兒就叫何財家的進府一趟,把事情交代給她,叫她回去了好生囑咐她男人她兒子,務必將那兩府里的人事打探明白了,也好叫咱們家大姑娘心裏有個成算。」
眾人猝不及防,反倒嚇了一跳。循聲望去,但見陳氏攏了床幔靠在大引枕上,笑眯眯說道:「睡了大半日,口好渴,也給我倒一杯茶來。」
大姑娘見狀,忙漱盞倒茶,親捧與陳氏,陳氏一口吃盡了。三姐兒便向陳氏笑道:「媽怎麼醒了,方才睡得可好?」
陳氏便道:「你們這麼笑啊鬧啊,我便是睡得再沉,也要被你們吵醒了。何況不過是午後小憩一會子。」
說罷,又拉着大姑娘的手兒在身旁坐了,笑眯眯說道:「方才我和三姐兒還說呢,也不知寧國府里是個什麼情形。人家是侯門公府,鐘鳴鼎食之家,咱們這樣的門第,原本高攀不上的。何況嫁過去給人家當繼室當後娘,這處境卻更加艱難了。今後或是受了委屈,或是怎麼着,咱們家也沒那個能耐替你撐腰,都得由你自己擔待着罷了。你臉面又軟,性子又慈悲,輕易不肯與人紅臉兒爭執的。我原打算着給你說一門家世簡單人又上進的人家兒,你嫁過去了不過三五日就能適應的。誰曾想到天不湊巧呢……」
「……如今你父親做主,把你許給了寧府賈家。那可是個門第顯赫的人家兒,家大業大規矩大,主子奴才的脾氣只怕也大。你這一嫁過去,倘或能得了你相公的喜歡還好,只怕世家子弟都有那一等喜新厭舊的脾性,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不過三年兩載的便厭了,不顧你的死活。或者那家裏頭再有個刁奴欺主的,你也轄制不住……」
幾句話說的掏心掏肺,字字句句皆是站在大姑娘的立場替她操心,竟不像尤老太太方才那一席話,只顧舌燦生花的說那府里好,又滿口的叫大姑娘嫁過去後多提攜幫襯家裏頭的
。大姑娘向少聽到這麼掏心窩子的話,只覺每句話都中了自己的心事,險些紅了眼眶兒。
陳氏嘮嘮叨叨這麼些話,也不過是為了以情動人罷了。眼見大姑娘已經聽了進去,不覺又是一笑,伸手摩挲着大姑娘的一頭青絲,開口說道:「你雖不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我也帶了你這幾年,也把你當親生女兒似的疼。如今見你有了好歸宿,我是既高興又擔心。想來當娘的都是如此,只怕你嫁低了受委屈,又怕你嫁得高了將來受氣……好在你如今跟着我學管家理事,又跟着嬤嬤學習規矩,那些底下人糊弄主子的話你也知道一些,公門侯府交際往來的事兒你也懂得,只不過你從前是靦腆姑娘,也沒個機會施展罷了。只過了那府里,可就不能這麼麵團兒似的性子了。」
大姑娘聽得百感交集,忙淌眼抹淚兒的點了點頭。陳氏摟着大姑娘又說了一回話,便指着尤三姐兒笑道:「我如今身子重,也懶怠動彈。家裏外頭的事兒一大半兒都託付給你三妹妹了。你今後多向你三妹妹學些管家理事轄制人的手段,將來也好用得上——只別學她那副刁鑽古怪的脾氣,真要是學了,只怕男人都要嚇壞了。」
大姑娘聽了這話,少不得破涕為笑。三姐兒聞言,無可奈何的翻了個白眼,卻見陳氏正一臉意味深長的看着她,不覺一怔。
只聽陳氏繼續向大姑娘說道:「今後家裏的事兒都交給你處置。你學了這麼長時間,也該歷練歷練。從來內院兒裏頭管家理事,不拘公府侯門還是小門小戶,大意思都差不離兒的。你若是能管着家裏的事兒出不了大錯,將來到了那府里,也縐不了大褶兒。也叫那府里的人瞧瞧,咱們雖是小門小戶的出身,卻也能掌得起家的。」
大姑娘聽了陳氏這一席的蠱惑,早已忘了方才那份淒楚彷徨,一雙眼眸異彩漣漣,面頰緋紅,顯見的是被陳氏忽悠了去。三姐兒在旁都有些不忍直視。只由着陳氏勸慰了好些話,才將大姑娘打發走了。二姐兒也被陳氏支回正院兒取東西。
三姐兒便笑着挪到陳氏旁邊,挨着陳氏身下的坐褥坐了,笑眯眯說道:「媽方才還說我是見不得人好兒,怎麼這會子反倒囑咐的比我還囉嗦起來?」
陳氏冷笑一聲,伸手戳了戳三姐兒的額頭,因罵道:「要不是你方才吃飽了撐的沒事兒找事兒,我又何必做那個好人替你圓場。我知道你的心思,不過是打着叫何財去哨探人家府上的私密,好叫人知道那府上沒規矩,從主子到奴才都不好相與,藉此給大姑娘提個醒兒罷了。你做的這麼多,也不知道人家今後領不領你的情兒。」
三姐兒不以為然,摸着額頭笑嘻嘻的道:「她領不領情兒,是她的事兒。我同她相處一回,卻也要盡到我的情義。不過是為着問心無愧罷了。哪裏想得那麼多。」
陳氏最看不得三姐兒這麼一副笑嘻嘻沒算計的樣兒,聽了這話,登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道:「平日裏見你機靈通透,誰知也是個沒成算的蠢貨。一門心思為了旁人打算卻不說出來,便如同媚眼兒拋給了瞎子看,有個屁用。不過這事兒做的也不差!如今大姑娘顯見的是攀了高枝兒,要當國公夫人了。你這會子拉她一把,幫襯一回,將來她得了意,或是在那府里過的艱難,便愈發能想到你的好處。倒是比那老太太一味挑唆她顧着家裏的強。只是這麼一來,少不得要勞累你多調、教她一回。我如今身子重,實在沒那個精力照管她——」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忙接口笑道:「這是自然。這麻煩既然是我自己攬的,這會子哪好叫媽煩心。倘或因此累壞了媽,豈不是我的過錯。媽就放心把這個事兒交給我罷。」
陳氏冷眼瞧着尤三姐兒躍躍欲試的模樣兒,不覺冷笑一聲,狠狠戳了三姐兒一回的道:「這會子倒知道甜言蜜語的來哄人了。怎地不是方才罵我是叫富貴權勢迷了心竅的腔調了?人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你倒好,專懂得胳膊肘兒往外拐!」
三姐兒知道陳氏不過是嘴上厲害,再不往心裏去的,只得摟着陳氏傻兮兮的笑,扭股糖似的纏在她身上。陳氏也不過是隨口罵上幾句解恨,眼見三姐兒服軟了,也就不再多說。只推着三姐兒笑道:「快起來罷,別壓壞了你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