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郎中樸素節儉,值得稱讚效仿」,宗守淵輕笑一聲,不急不緩開口,「回去後我定會向外多多宣揚你的美名,不論是同僚還是百姓,想必都會渴望一睹年郎中親自走路上朝下朝的風姿。」
走路上下朝???
聞言,年向侖臉都綠了。
坊市和臨近皇城的地界都禁止車馬通行,偏偏又佔地廣闊,像他這樣身子骨不夠硬朗的中年人,若是自己走路往返,肯定會累個半死。
他只說在家裏不坐轎子,什麼時候說過出門也不坐?!
可是宗守淵三言兩語將他架在了這裏,年向侖沒辦法再反駁,只能尬笑幾聲,咬牙默認下來。
憑他對宗守淵的了解,這個人說到就會做到,絕對會把這件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今後上朝,他恐怕免不了被圍觀,無數雙眼睛盯着他,他再不能叫人抬着,不得不兩條腿走路,挨累不說,還得被迫起個大早,以免路上耽擱,誤了早朝。
一想到這絕望的未來,年向侖面如菜色。
宗守淵卻還不打算將這件事翻篇揭過,眸光鋒銳盯着他,緩緩開口,「年郎中如此節儉,我卻沒辦法效仿。」
「如今我的腿腳不便,出行除了車馬就是轎子,在府上也是同樣」,他的語氣平平淡淡,沒什麼波瀾起伏,卻莫名充滿壓迫感,「夫人既嫁與我為妻,事事都該與我同步,而不該守着娘家的舊規矩,你說是嗎?」
聽他竟主動提起自己的傷腿,年向侖緊張得渾身打了個哆嗦,頭皮發麻,生怕自己一句話說不對就將他激怒,連連點頭,「是、是。」
「如此便好」,宗守淵滿意點頭,「看來年郎中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的言辭並不委婉,很直白地不給年向侖面子,甚至稱得上羞辱。年向侖卻敢怒不敢言,沉默地裝作聽不懂,磨着牙強忍下來。
這個黃口小兒,年輕氣盛,仗着家世、功勳、天子信任,就如此囂張不可一世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等到寶親王上位,國公府必定失勢,看他還敢不敢這般囂張!
今日之辱,來日他必將百倍奉還!!
宗守淵瞥一眼年向侖忍辱負重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在想些什麼,唇邊勾起一抹冷冷的笑容,笑意不達眼底,「年郎中怎麼了?好像出了不少虛汗啊?」
不等年向侖否認,他自顧自作出論斷,「人到中年,身體難免乏力,若是有哪裏不舒服,可千萬不要忌諱行醫。」
「否則,小病拖成了大病,真出了什麼問題,豈不是要怪到夫人與我今日歸寧穿的這身衣服上?」
「」,年妙蘭渾身一僵。
她已經做了半天的縮頭烏龜,以為自己逃過一劫,沒想到還是沒有被放過。
瞧見父親難看的臉色,她無比後悔自己方才多嘴陰陽怪氣那麼一句。原本是想拱火讓父親責罰年荼,卻不想遭殃的成了自己。待到客人走後,她恐怕免不了要被父親遷怒泄憤一番。
可是這分明也怨不得她。
誰能想到宗守淵竟然親自來了?!還穿着一身和年荼相差無幾的衣裳!!
「這料子是今歲青州新供的雪緞,陛下賜了我兩匹」,宗守淵輕拂袖口,衣料泛出細膩的光澤,上面的暗紋若隱若現,「想來,青州的官民應當不至於大膽到詛咒聖上,陛下所賜之物,也不會是什麼不吉利的東西罷」
他慢悠悠地說着,年向侖的汗珠大顆大顆滲出來,後背很快就全部濕透。
供品御賜之物豈容詆毀?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關鍵要看皇上怎麼想。
問題就在於,近兩日有參他的摺子遞到了陛下眼前,陛下本就對他印象不佳,若是再被宗守淵抓住這樣的把柄,借題發揮,別說丟了烏紗帽,就是全家下大獄也不是沒可能。
年向侖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重重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抬手指着年妙蘭,「滾去祠堂跪着好好反省!」
頓時,年妙蘭花容失色,未曾想到事情竟然嚴重到這個地步。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被父親這樣責罰過!
「老爺!」,姜氏護女心切,剛一撲上去,不等勸說,就被推了個趔趄,險些跌倒在地,失去體面。
一抬眼,她就對上夫君充血的兇狠眼眸,被他的眼神嚇住,下意識閉上了嘴。
「你還有臉求我?」,年向侖似是終於忍無可忍,居高臨下指着姜氏,「都是你教女無方!不僅沒教得她們多些見識,也沒教懂她們什麼叫作謹言慎行!禍從口出!」
斥責完姜氏,他又將矛頭對準年妙蘭這個始作俑者,連帶着年妙竹,兩姐妹一起趕走,「都滾!滾下去!」
家主震怒,姜氏低垂着頭,兩姐妹大氣也不敢喘。
外面的下人更是頭也不敢抬,鴉雀無聲。
宗守淵將這一場表演從頭看到尾,絲毫沒有阻止的意思,似笑非笑睨着年向侖,並未如他所想般給他遞個台階下。
四周一片安靜,年向侖結束輸出,喘過氣來,陷入尷尬。
他都擺出這樣的姿態了,正常人不應該緩和語氣,打個圓場嗎?
今天可是年荼歸寧的家宴!
宗守淵這小子是怎麼回事?!難道真要和他槓到底??
他擰眉看向年荼,希望她能說些什麼來挽救局面,可是使了半天眼色,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年荼也始終沒有和他對上眼神,反倒引來了宗守淵警告的一瞥。
遲鈍的年荼完全沒有接收到任何信號。
她托腮坐在座位上,滿眼都是自己的伴侶,欣賞完了宗守淵以一己之力為她懟遍所有人的全過程,眉眼間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這隻灰狼,在她面前結結巴巴,在外面倒是很伶牙俐齒嘛。
就連阿隆都看呆了,簡直瞠目結舌。
在主子身邊待了這麼多年,他只知道主子功夫厲害,領兵作戰也是天才,卻從來不知道主子嘴上也有這麼強的戰鬥力!
僵持半晌,年向侖找不到台階,只好自己尬笑幾聲,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裳,重新坐下來,「讓你看笑話了」
為防止宗守淵再繼續咄咄逼人,他高聲叫來小廝,讓廚房開始走菜送膳。
這場可怕的歸寧宴,還是早些開始、早些結束吧!
安靜的正廳里,沒有人再說話,一頓飯下來,只聽聞碗筷偶爾碰撞的輕響。
年家四人一個比一個更加沉默,年向侖與姜氏相對無言,原本對今天充滿期待的年家兩姐妹此刻也像是霜打的茄子,對宗守淵那點旖旎心思剛生出一個萌芽,就被攔腰斬斷,再也不抱有任何幻想。
八個冷碟,十六個熱菜,外加幾碟果子點心。年荼和宗守淵坐在一起,全程沒動幾下筷子,幾乎沒吃什麼東西。
一來,這膳食比起國公府差了不止一星半點,不合口味。二來,就算這菜里沒毒,和厭煩的的人吃同一個盤子裏的菜也是件很倒胃口的事。
宗守淵側目偷瞥年荼,悄悄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
快些結束吧,他早已經不耐煩,急着回家去和年年一起單獨吃飯。
遭遇灰狼騷擾,年荼忍着笑意,反手用指尖輕輕撓了撓他的掌心。
幸好,沒有人敢抬頭盯着宗守淵,否則定會發現他陡然紅起來的面頰和耳根。
餐桌上,年向侖和姜氏都有些心不在焉。
午膳臨近尾聲,姜氏裝作不慎打翻湯碗,借着換身衣裳的由頭,夫婦兩人躲到其他房間去小聲密謀。
「還要照原計劃那樣做嗎?」,姜氏一邊詢問夫君,一邊忍不住狠狠磨牙,「年荼那小蹄子,不知哪來的本事,能讓宗守淵這麼護着她!」
不僅陪她歸寧,穿一樣的衣裳,還將他們全都罵了一遍。
只不過剛成親三天而已,就能讓夫君這般維護,難道她是狐狸精?給宗守淵灌了迷魂湯??
年向侖的臉色也很難看,面沉如水,冷聲駁斥姜氏,「什麼護着她?他這是在借題發揮,故意給我找不痛快罷了!」
他可不信宗守淵對年荼有什麼憐愛疼惜之情。
年荼不討喜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宗守淵想必就是不滿意他嫁了這麼個女兒給他,才朝堂內外處處給他添堵。
「就按原計劃辦」,年向侖冷哼一聲,一錘定音。
做了那麼多籌備,豈有放棄的道理?
「若是年荼不同意?」,姜氏試探地詢問。
「不同意??」,年向侖嗤笑着擺手,「她那個逆來順受的性子,不可能不同意!」
「就算嫁出去了,我也是她父親,她怎麼敢忤逆我?」
姜氏心中雖然還有些微妙的不安,但見夫君心意已決,無法違逆,只能低頭訥訥應是。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