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的哭聲陡然變大,站在廊下的幾個丫頭不由打個哆嗦,互相使眼色,悄悄的向外挪去。
王妃的大丫頭已經回來了,王妃本來就不用她們,那現在更沒她們什麼事了。
不如去外邊看熱鬧吧。
腳步聲從院子裏遠去了,屋子裏的一個坐着一個跪着各自哭的人並沒有理會。
「這不可能。」謝柔惠哭道,「咱們家的硃砂怎麼會出問題?你還聽到什麼?」
江鈴哭着搖頭。
「家裏人都不告訴我。」她說道,「就這些還是小小姐的乳母桐娘偷偷告訴我的。」
聽到小小姐三字,謝柔惠哭的更痛。
「五老爺以身驗丹死了,三老爺四老爺已經下了大獄,老爺被押解京城面聖,結果如何還不知道。」江鈴說道。
謝柔惠急的站起來。
「你怎麼回來了,你怎麼沒跟着老爺去京城,你等事情有了結果再回來啊。」她哭道。
江鈴拉着她的衣袖抬起頭。
「小姐,是老爺趕我走的。」她哭道,聲音酸澀,一面俯身在地。
謝柔惠咬住下唇。
「江鈴,我們,我們回黔州。」她說道。
江鈴愕然抬頭看着她。
「對,對,回黔州,現在就走。」謝柔惠說道,有些慌亂的四下看,「什麼都不要收拾了,就這樣,立刻就走。」
「小姐,你回去要如何?」江鈴急急問道。
「我,我可以看看硃砂有沒有問題,我看看我或許能幫上什麼忙。」謝柔惠說道,一面流淚。
江鈴悽然搖頭。
「小姐,雖然小小姐還小,但大夫人還在呢。」她說道。
小姐雖然是謝家的嫡長女,但並沒有成為丹主,她甚至從來都沒有接觸過丹礦丹砂,按理說丹女成年後就可以代替母親打理丹礦,祭祀,養砂,點礦,但直到小姐成親生女,大夫人也沒有將這些事交給小姐。
辨砂煉砂更是見都沒見過,小姐回去又能做什麼?
是啊,自己能做什麼?
謝柔惠神情有些頹然。
她什麼都不會,她就是個廢物。
「…大夫人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咱們家的丹礦也不是第一次出問題了,家裏的人心也都散了些,這一次鬧出這樣的事,我聽桐娘說,三老爺四老爺是被二老爺押進官府的……。」
江鈴的聲音斷斷續續響起。
是啊,母親的身子自從那場大病後就一直不好,又為丹礦熬心瀝血,尤其是最近幾年,連三月三的祭祀都幾乎撐不下來。
謝柔惠掩面。
母親身體每況愈下,族中的人對於她不能擔起丹女之責也疑慮紛紛,雖然幸運的是她成親第一胎就產下女兒,但女兒到底太小了,等到十三歲成人太久了。
丹礦小事不斷,族中人心浮動,知道早晚要出事,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而且是會出這麼大的事。
如果不是那一場大病,母親也不會身子虧損。
如果不是姐姐出事,母親也不會有那一場大病。
如果不是她,姐姐不會死,如果姐姐還在,母親也不用一個人撐這麼久…
「姐姐..」她喃喃說道,頹然坐下。
這一個詞說出口,江鈴身子一抖,伸手抓住謝柔惠的手。
「小姐,你在說什麼!」她說道,「你又犯糊塗了是不是?」
「我沒糊塗,江鈴,別人不知道,別人要瞞着,你我還瞞着做什麼?」謝柔惠哭道,「如果姐姐還在,家裏怎麼會變成這樣?」
江鈴用力的抓住謝柔惠的胳膊。
「你是大小姐,沒有姐姐,你只有個妹妹,二小姐已經死了,你不要說胡話!」她豎眉低聲喝道。
謝柔惠被她喊的一怔,胳膊的大力讓她清醒過來,她看着江鈴,江鈴也看着她,二人對視一刻,抱頭痛哭。
「小姐,小姐,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江鈴哭着說道。
謝柔惠沒有說話,只是哭,緊緊的抱着江鈴,就像以前一樣,只能在這個從小陪伴自己的丫頭懷裏中尋找依靠。
「…老爺去京城了,帶着家裏最得力的丹工,更況且也不能就說是咱們丹砂有問題,畢竟是練了丹藥的,煉丹藥又不僅僅是用硃砂,一定能證明清白。」
江鈴斟了杯茶過來,聲音有些沙啞的說道。
謝柔惠不知道聽到沒聽到,神情恍惚的嗯了聲,江鈴把茶杯塞給她,她便接過。
「出砂不出丹,這是自來的規矩,真不該讓邵銘清做咱們家的法師。」
江鈴繼續說道。
「說到底都是那個邵銘清惹出的事,到時候說清了,朝廷明察,一定會沒事的。」
父親一定心急如焚吧,母親一定又日夜不能寐了,三嬸和四嬸會在家哭鬧吧?還有五叔叔,還沒成親,就這樣的死了,連個子嗣都沒留下。
謝柔惠猛地又站起來。
「我要回去。」她說道。
江鈴看着她。
「小姐,且不說你回去做什麼。」她皺眉說道,「就說現在怎麼能回去?」
鎮北王正發喪呢。
「現在就走。」謝柔惠說道,「他們笑我怨我就隨他們吧。」
反正在他們眼裏自己本就是個笑話。
「您回去也幫不上什麼忙的。」江鈴說道。
「我知道我幫不上忙,父親母親也不想見我,可是這個時候,他們身邊也沒有別人了。」謝柔惠說道,一面落淚,「我幫不上忙,我,我就看着,我就呆在家裏。」
江鈴的眼淚也掉下來。
「小姐。」她跪下來,伸手拉住謝柔惠的衣袖,「大夫人讓我給小姐捎句話。」
謝柔惠一怔,反手拉住江鈴的手。
「你是說,母親和你說話了?讓你給我捎句話?母親要和我說話了?」她問道,聲音顫抖,似驚似喜似不可置信。
江鈴心中酸澀點點頭。
「夫人說你是外嫁女,跟謝家已經沒有關係了,你就是回去,也不會讓你進門。」她低頭帶着幾分不忍說道。
這麼多年母親沒有和自己說過話,今日一開口說的便是恩斷義絕,謝柔惠面色發白的又跌坐回去。
她知道,父親母親一直在容忍着她,當她生下女兒後,終於可以鬆口氣,所以才會丈夫死了沒有半年就把她嫁了出去,嫁的還是這麼遠,遠的這輩子都似乎不會再見了。
她垂下頭,淚如雨下。
他們讓她嫁,她不敢說不。
他們不讓她回去,她不敢說不。
「小姐,你放心,我託付人給打聽着,一有消息就遞過來。」江鈴放低聲音說道。
謝柔惠怔怔着沒有動。
「哦對了,小小姐又長高了,也胖了,會說好些話了。」江鈴又說道。
謝柔惠灰敗的眼有幾分光亮。
「是嗎?」她問道,「多高了?」
江鈴伸手比劃一下。
「可結實了。」她笑道,「桐娘還偷偷的讓我抱了抱,哎呦,我的胳膊都酸了。」
謝柔惠看着江鈴比劃的手,忍不住也伸出手在身邊比劃一下,想像着那個孩子站在自己身旁,走的時候還是幾個月大的孩子,兩年了,樣子都要記不清了。
「她現在什麼樣?」她忍不住問道。
「跟小姐你長得一模一樣。」江鈴笑着說道,看着眼前的女子,「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謝柔惠看着她。
江鈴比自己大五歲,是在自己五歲的時候來到自己身邊的,那時候她都十歲了,所以記得自己小時候的模樣。
「是嗎?跟我一樣啊。」她說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都忘了我什麼樣了。」
「小姐,你等着,我去給你畫出來。」江鈴笑着說道。
謝柔惠點點頭,看着江鈴,這才發現她一臉的疲憊,眼裏紅絲遍佈。
家裏出了那樣的事,她又日夜趕路奔波….
謝柔惠又難過又心疼。
「你快去吧。」她說道,又叮囑一句,「你歇息一下再畫,沒精神就畫不好。」
江鈴明白她的心意,含笑點點頭。
「小姐,你也歇息一會兒吧。」她說道。
謝柔惠點點頭,看着江鈴退了出去。
她也好幾天沒歇息了,可是,如今更是沒法歇息了。
家裏竟然出了這樣的事….
謝柔惠閉上眼用手帕掩面低聲的哭起來。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
可恨她什麼事也做不了,除了遠遠的哭。
要是姐姐在的話,肯定不會這樣了。
姐姐…
「嘉嘉。」
耳邊響起脆脆的女孩子的聲音。
謝柔惠忍不住睜開眼看去,面前日光閃亮,刺的她睜不開眼看不清,一隻白白嫩嫩的小手便在她眼前晃。
「嘉嘉,嘉嘉,你又發呆。」她咯咯笑着說道。
嘉嘉?
誰是嘉嘉?
「嘉嘉是妹妹,妹妹要聽話。」
一隻手拉住她,搖搖晃晃。
眼前的日光也似乎隨着搖起來,她的心也跟着晃起來,笑聲也碎了。
「姐姐。」她喊道,握住手裏的手。
但那隻手很快的抽回去。
姐姐?姐姐…
她有些慌亂伸出手。
「嘉嘉,來,跟我來。」
眼前的女孩子跑開了,一面回頭沖她招手,在日光投影下熠熠生輝。
「我們去抓魚。」
抓魚?
抓魚?
不,不能去抓魚。
「姐姐,不能去,不能去,會掉到水裏的。」她大聲的喊着。
「不許告訴母親,要不然我不帶你一起玩了。」女孩子咯咯笑着,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提着裙子跑開了。
日光終於減退,她能看清楚了,卻只是一個清楚的背影,越跑越遠。
不行,不行,不能去。
她拼命的追上去,身子有千斤重,怎麼也跑不動,心裏焦急如焚。
姐姐,姐姐,不要去。
她想要大聲的喊,又想要大哭,拼命的伸出手。
有一雙手抓住了她的手。
冰涼刺骨。
她一下子就僵住了,怔怔的抬起頭看去。
她竟然坐在河水裏,河水冰涼,有紅紅的衣衫在水中飄動,她順着衣衫慢慢的看去,看到了自己的臉。
十二歲左右的女孩子稚氣漸褪,圓圓的白嫩嫩的臉,大大的眼睜着,裏面滿是驚恐。
她不由啊的一聲,伸手想要捂住自己的臉,但卻發現手被人拉住了,她低下頭,看着從水裏伸出的一雙手,青白的手。
「惠惠,惠惠,怎麼了?」
「你推她!你推的她!」
耳邊有尖利的聲音,似乎要刺破她的耳膜。
不是,不是,我沒有,我沒有。
她驚恐的搖頭。
「你推我!你推我!你殺死了我!」
河水裏的面容猛地冒起來,直直的貼上她的臉。
謝柔惠尖叫着坐起來,滿頭滿身的汗,入目室內昏昏,簾帳外一盞燈忽明忽暗。
是做夢…
又是這個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謝柔惠手撫着心口怔怔,夜的寧靜漸漸褪去,耳邊隱隱有哭聲,梆子聲,來回走動的聲音,偶爾還有幾聲嘁嘁喳喳的怪笑,這是在鎮北王府,此時此刻外邊都在為鎮北王守靈。
外邊宗婦們都在給鎮北王守靈,她這個王妃卻躲在屋子裏睡覺。
不知道外邊人怎麼議論她呢。
謝柔惠低下頭輕嘆一口氣,起身下床,準備自己倒水喝,才掀起床帘子,就看到燈影里站着一個人。
她嚇的哎呦一聲跌坐回床上。
「江鈴?」她問道。
那人轉過身,桌上的宮燈照着他俊美的面容,拉長了他本就修長的身姿。
這是一個二十六七的男子,夜色讓他的面容朦朧不清,但謝柔惠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不由叫了一聲,才平靜的心頓時又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世子….你,你,你來這裏做什麼?」她顫聲喊道,喊聲出口,又怕別人聽到,生生的壓低下去。
南人的口音本就柔潤,再加上這一個婉轉顫音,就好似在人的心口用羽毛撓了撓,酥酥麻麻的全身散開。
燈下男子的神情忽明忽暗。
「孫兒來和您說說話。」他說道,「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