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際的瀨戶內海,一支由十餘艘福船組成的船隊順着洋流而下,快如奔馬。領航大船的船舷兩側插滿了各色旌旗,迎風招展,蔚為壯觀,起船首之上掛着一隻叮噹亂響的小銅鐘,很遠都能夠聽得到它發出的聲響。
時近午時,一位身材高挑,短袖長裙,戴紅紗帷帽,無法穿透帷紗看清其面貌,這位身材婀娜的女子正站在主桅下負手而立,極目遠眺東方,心中充滿了沉思。
一位灰衣老者走進紅袍女子,眼底掠過一絲黯然之色道:「姑娘,公子派遣的趙狗才已經來到了平戶,和松浦隆信勾結在了一起,不出意外的話,應是來對付您的。」
女子猶豫了一下,搖搖頭,目露憂慮之色:「父親生死未卜,這種情形下,兄長理應以救父親為要,但兄長名為救父心切,行造反之實,現在已經攻破了蘇杭多座城鎮,一發不可收拾。」
灰衣老者看了女子一眼,欲言又止。
船主汪直乃東亞海商中的第一人,產業眾多,財富驚人,屢屢破壞明庭的海禁,自徐海敗死,理所當然使明庭的打擊對象。原本汪直人在倭國,人身安全有保障,但是他重情義,聽信讒言,自投羅網,深陷囚籠,生死未卜。
女子的臉色漸漸陰沉,眼裏滿是憂鬱,不但擔心父親的未來,更擔心自己的命運,同時對於兄長汪傲的名為救父實為私利的行徑感到可恥,更有明庭為了一己之力破壞海岸秩序的種種暴行充滿了怨恨。
灰衣老者咬牙切齒的說道:「紅娘子,現在情況危急,按老僕的想法是直下夷州,那兒還有一處老船主留下的據點,依此或可接收來往暹羅國的船隊,好東山再起。」
女子微微頷首,卻又搖頭,道:「事情已經一發不可收拾,兄長攻入蘇杭,破掉了多座城鎮,搶掠了無數財物,以海商們的惡習,哪裏還會放過如此好的機會。」
十六世紀的海商,名為海商,實為海盜。
灰衣老者問道:「那為何要前往京都尋那倭國之主,這倭國不過是我等手中的刀,若是親自上門就要落了我等的面子和里子,這對於老船主數十年來形成的經營不小的破壞。」
女子沉思了片刻,方才緩緩說道:「明年春暖花開之時,明庭必調集數十萬大軍前來圍剿兄長,以兄長手中的兵力就算是能夠取勝,也難以擊敗源源不斷的明軍。」
灰衣老者面色微變,看了女子一眼。他是汪直的僕從,是看着汪傲和紅娘子長大的老人,實不願看到兄妹反目成仇,不過他效忠的是汪直而非兄妹兩,現在汪傲的行徑大大威脅到了汪直的性命,自然要保護紅娘子的安全。
女子淡然說道:「兄長手中的實力防守有餘,拓展不力,明人東南沿海之徒多為軟弱虛偽之人,就算是招募到足夠多的閒漢,也不過是一戰即潰的無能之輩,那麼又好用又便宜的刀來自何處,還要多說嗎?」
女子的話沒有說下去,灰衣老者卻是聽懂了,他跟隨汪直走南闖北。
如何不清楚大明東南沿海的衛所兵早已經不堪一戰,看似數量很多,但是幾乎沒有精銳。大明真正的精銳多為將門的家丁,也就是私兵。在勇敢和吃苦兩方面都無法和倭國的武士軍隊相提並論。不過倭國的武士軍隊和大明的九邊精銳相比,在行軍佈陣上略有不足,更加重要的是倭國沒有層出不窮的強將。只要大明國出一個百年不出的強將,再招募和訓練出一群敢拼敢殺的強兵,那麼游兵散勇似的倭寇就不是他們的對手了。
灰衣老者瞥了女子一眼,不動聲色地問道:「你能夠說服岡山的那位自削實力?」
女子一怔,她想起了與岡山之主,現在已然成為倭國之主的男子初次接觸,知曉這是一個不容對付的傢伙,同時也是倭國不世出的人物,用語言恐怕難以說服。
女子緩緩站直身軀,目光炯炯的望着前方,道:「很難,不過這一次我帶去的不僅僅是誠意,還有實利,那人和眼光短淺的倭人不同,屬於眼界大開之輩,一個具備野心又擁有了眼界的強人,想要對外擴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倭國想要對外擴張,無疑只有朝向大明和朝鮮。」
灰衣老者頓了頓,認真的看着女子,問道:「姑娘也想和公子一樣挾重兵脅迫明廷就範,這恐怕難以成行吧?要知道大明一向自詡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女子沒有說話,但是神情不以為然,顯然她不信大明上下誇大其詞了,不過還是說了一句,道:「如今父親生死未卜,關押在何處也難以察覺,就是想要劫獄也是摸不着頭腦?兄長想要謀奪父親的基業確實不當,不過他有一句話說的不錯,若是他敗了,父親必死,若是他猖獗於斯,明廷上下怕是會有所猶豫,父親未必死。」
灰衣老者神情更為嚴肅,他聽出了女子已經和汪傲的使者接觸過了,女子不等老者問話,坦誠的說道:「叔爺,兄長借着肆虐東南之機,攫取了大量的財富,默認了他的地位。我等能夠安全從五島群島帶出十餘艘船,並非趙狗才無能,而是我與兄長妥協了。」
灰衣老者欲言又止,稍稍思量了一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他是汪直的家僕,跟隨着汪直走南闖北,知曉現在汪直生死未卜,要想迫使明廷上下不敢下手,這怕已是唯一的辦法。更何況,汪直的養子養女已經達成妥協,在這裏再反對的話實為不智。
灰衣老者沉吟少許,說道:「還是慎重一點好,不要過於樂觀,以免馬失前蹄。」
女子微微頷首,不再說下去,正要返回船艙,一杆桅杆出現在了船頭方向,漸漸出現了一艘一千料的三桅大福船,船舷兩側的旗幟說明了來者是瀨戶內海真正的主人伊達家的船。大船上甚至還裝了一杆小型的投石器,是投石器,不過投石器的底部加固,留出了足夠的空間在未來安裝主炮,不過船舷附近密密麻麻的出現了上百手持火繩槍的士兵。
在三桅大福船的身旁還跟着六艘小型的福船,福船上也多是手持火繩槍和強弓的士兵,女子眼中儘是駭然,她回頭說道:「叔爺,你看看他們的船以及船上的武備,怕是已不遜於我們。倒是對於這一行我是更有信心了,短短數年時間就幾乎一統本州島,又建造了這般船隊,就算是告訴我,他不想擴張,我也不信他的鬼話。」
灰衣老者沒有說話,他的心中存有深深的憂慮。他知道所謂的倭患不過是一場民間海洋力和農耕王朝之間的對峙和抗爭,並非被誤解的是倭人對中國沿海的侵略。然而,這種事情恐怕會在不久的將來被改寫,在倭國已經出現了一位強大的富有野心的想要闖入海洋的人,他不僅僅成為了倭國最強大的人,喜歡新技術,還建造大船,終會成為大明之患。
這時候,從伊達船隊中駛出一艘小福船靠了上來,一人拿着一隻圓筒狀的東西大聲喊道:「停船,停船檢查,沒有報備的船隻一律不准在倭國海岸線航行,反抗者格殺勿論。」
聽得如此囂張跋扈的宣言,船隊中的每一個人都臉上露出了憤怒之色,他們在倭國航行向來是直闖的,只要船頭掛上一隻鈴鐺就算是三島村上也不敢阻攔,不曾想到今日竟然會碰到這種情況。
灰衣老者的臉色鐵青,久久不語。女子揚了揚手,臉上還是掛着笑容,命人發旗號降帆停船。
大福船上的船長正是最早跪舔伊達家的島政利、小寺左衛門尉、宮崎道玄之一的島政利,他現在已是八千石的侍大將,領有一支船隊駐紮在曾經政衡和村上武吉結下仇怨的真鍋島上。
今日得知在真鍋島的航道上出現了一支船隊,沒有懸掛伊達家頒佈的旗幟,也就是說沒有在伊達家報備過,引起了他的重視,全體出動前來「圍剿」這支不守規矩的船隊。
大福船主桅杆上一水手大聲喊道:「停船了,停船了!」
島政利微微頷首,慎重的下令道:「靠上去,去迎接我們的客人。」伊達家的水軍還沒有裝備上火炮,打得自然還是接舷戰,憑藉着大福船以及六艘關船五百的戰兵,在瀨戶內海是橫着走的。當然不止五百戰兵,當情況危急的時候,水手們也能夠提起武器上前干架。
島政利身為八千石侍大將,在岡山城擁有一間宅邸,比不得一萬石以上的部將、宿老的宅邸奢華,倒也位於靠近奉行所的區域,在來真鍋島之前他時常居住在岡山城。
島政利初見來者,臉色微微一緊,嘀咕了一句:「原來是唐人。」倭人越是遠離九州島稱呼來自大明朝的人還是稱呼他的尊稱唐人,他沒有見過女子,臉上倒是出現了一絲狂喜。
行船海上,島政利比起那幫子只知道打打殺殺的武士,眼界要開闊許多,知道伊達政衡造船從一開始是為了對付三島村上,特別是能島的村上武吉,後來獨霸瀨戶內海,還是沒有停下造船,這讓他隱隱猜測出了伊達政衡的真實想法。他在岡山城的時候不止一次的聽政衡對於大明朝的嚮往,從而誤解了政衡的真實意圖。
政衡身為穿越者,自然會在不盡然之間提起大明,臉上不禁流露出了一些嚮往也是人之常情,倒是讓不少人誤解了他的用意,島政利顯然也是其中一員。這讓他時常在關注着來往的商船,夾帶着弄清楚大明的情況,時常還會在運輸船到來的時候將書寫好的關於大明的情況送達回去。不過近半年,來自大明國的船隊幾乎沒有。
現在,一群來自大明的船隊出現在了瀨戶內海,還被他給攔住了去向,若是能夠從他們的口中知道一些關於大明朝的事情,呈獻主公面前,必可能夠獲得主公的親睞。雖然不可能因此獲得加封,但憑藉着這個功勞,能夠存於政衡的心中也是好的。現在伊達家越來越強大,投效的武士越來越多,如果不能夠多多露臉,生恐被忘記。
幾天之後,政衡就收到了來自真鍋島的島政利的報告,他看到報告中的一個名字,眉毛微微擰了起來,低聲喃喃道:「紅娘子,她為何又來了,還是帶了如此多的船隻。」
他有些懷疑,這個紅娘子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當日他將紅娘子給誆走了,今日紅娘子再度到來,來者不善啊。不過他一直都在處置京都的事情,最後一次知道大明的消息還是在半年前,還是一些陳米爛穀子的破事。
政衡想了想,還是提筆在島政利的報告中寫了一個「可」字,批准了島政利帶紅娘子等人上京的請求。他確實想要知道一些關於大明朝的第一手資料,從紅娘子以及隨行人員的口中或許能夠聽到一些最近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雖然政衡對於大明沒有任何的認同感,不代表他的嚮往之心,對於大明朝的事情他是時常關注的,造船乃是通商之用,他從來沒有打算過用武力來征服大明朝。
大明發展到現在還有將近九十年的壽命,算上南明的話還有將近百年,政衡對於大明的歷史也僅限於此,實不知此時的大明朝是內憂外患不斷,國內局勢持續惡化,叛賊四起,北方韃靼時常入境搶掠,皇帝和中樞為了抵禦韃靼,把全國的精銳幾乎抽調一空,東南沿海倭患肆虐。
那麼眼前的大明朝的局勢到底是什麼樣的?政衡不清楚,不過他從紅娘子的到來看出了一些問題來,眉頭微微緊鎖了起來,事情有一些不合常理啊,眼底掠過一絲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