輦車破碎,龍馬受驚。
兩位陰神護道者跌坐在溪水中,衣衫盡濕,面色蒼白,想要起身,卻發現一股威壓籠在頭頂,動彈不得。
於是只能眼睜睜目送這位天下齋齋主,帶着女弟子悠然遠去。
片刻之後。
謝嵊輕嘆一聲,道:「辛苦二位陪我一趟。」
那兩位陰神尊者,面色難看,直至唐鳳書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那股壓在頭頂的威嚴大勢,方才徐徐消散。
嘩啦啦
兩位護道者,從溪水中狼狽站起身子。
「世子殿下,這溪林怎麼處置?」
一位護道者深吸口氣,回首望向那片小林,道:「難道,真就一直留在這裏?」
「自然是留着。」
謝嵊撣着衣衫灰塵,淡淡笑道:「你剛剛沒聽到唐齋主說麼,若是有人敢動她是真會出手的。」
兩位護道者面面相覷。
「二位先行回府吧。」
謝嵊從車輦坍塌的灰塵之中走出。
他伸手拍了拍那兩匹長跪不起的龍馬,輕聲道:「今日之事,不要對外宣揚。」
兩位陰神不再言語,默默離去。
謝嵊則是依舊站在這裏。
只不過溪水為線,涇渭分明,他站在溪水這邊,靜靜看着遠處飄搖的林葉。
唐鳳書佈置的大陣籠罩在樹林之上。
風吹草動,並無妨礙。
甚至凡俗入內,也不會被大陣阻擋。
可如果有修行者踏入,這座大陣便會立刻生出感應大陣殺意,會在外界元氣侵入之時,瞬間迸發。
「出來吧,都走遠了。」
謝嵊站在溪水前,撣去灰塵之後,淡淡開口。
謝嵊身後,光線扭曲,一條青燦火線燃燒而出,勾勒成四四方方的虛空門戶,緊接着一位黑衫道人緩緩撐傘走出。
「世子殿下。」
道人來到江寧世子身旁,一同駐足在溪前。
他微笑說道:「我先前說過,唐鳳書這女人不講道理,無法以常理度之,您現在信了?」
「百聞不如一見。」
謝嵊笑了笑,道:「那位唐齋主的確有些與眾不同。」
江寧謝家,雖然比不上道門。
但也是大褚一等一的豪門巨閥。
一副劍氣敲鐘圖,對天下齋齋主而言不算什麼難事,只需要稍稍花些心力,便可以和江寧結下善緣。
可偏偏這麼一件小事。
唐鳳書卻是直接拒絕了,並且拒絕地很不給面子。
「天下齋,不在意善緣因果,也不在乎山外香火。」
道人悠然說道:「唐鳳書和謝玄衣私交甚篤,您就這般找上門來,必定碰灰。」
「唐齋主靠不住,這不是還有另外一位齋主麼?」
謝嵊聳了聳肩,渾然無所謂:「能通過方圓坊聯繫到先生,也算是一樁幸事。」
「捫心自問,論修行境界,論打架功夫,我都不是唐鳳書對手。」
道人輕嘆一聲:「的確是後生可畏,唐鳳書在青州硬生生格殺了半步陽神的游海王,如此來看,放眼大褚境內,能夠與她同境搏殺的,也就屈指可數那麼幾位。」
謝嵊聞言微微眯起雙眼。
「只是論符籙之道,孰勝孰負,便不一定了。」
道人微微躬身,揖了一禮,道:「天下齋最擅攻殺,而香火齋則不太一樣,我齋清心寡欲,閉關靜修,可謂是道門分支之中,最擅繪符的一脈。」
謝嵊後退兩步,同樣客客氣氣行了一禮:「那麼陣圖之事,就勞煩先生費心了。」
「殿下客氣。」
香火齋齋主溫聲說道:「九品法劍,貧道並不在意。玄水洞天風景,許多年前倒也見過一次。」
「哦?」
謝嵊故作詫異:「那先生不遠千里,來我江寧,幫此大忙」
「香火二字,綿延流長。」
香火齋齋主意味深長說道:「早就聽說,江寧世子殿下資質超群,有『天龍』之相,如今一見,果真不凡,貧道此次別無所求,只想與殿下結交善緣。」
「千里迢迢,僅僅只為善緣二字?」
謝嵊長嘆道:「道長,會不會太客氣了些?」
香火齋齋主微笑道:「若世子不介意,貧道也想同登蓮花峰,站在最高之處,看看劍宮未來氣運走向。」
「我自不介意。」
謝嵊想了想,笑着問道:「只是道長貴為道門齋主,在蓮花峰上觀他宗氣象,會不會有失身份?」
整個江寧,整個大褚,全都知道。
此次劍宮開山。
他世子謝嵊,是要直入蓮花峰,成為玄水洞天新主的。
「香火齋哪裏在意這些?」
道人再次躬身,輕柔說道:「如若世子殿下點頭,這份善緣,便就此結下了。」
謝嵊盯着香火齋主看了半晌,而後緩緩點頭,笑着吐出一字。
「善。」
皇城大雪數日,接着又是數日大雨。
如此天氣,反覆無常,令人生厭。
姜奇虎收起紙傘,站在書樓屋檐下,輕輕以傘尖杵地,有些畏懼地看着天頂,流水匯聚從屋檐墜下,從傘尖蔓延,最終在他腳前形成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等了半個時辰,這頭笨虎始終沒有勇氣推門,去面對書樓里的先生。
還得是裏面陳鏡玄發話。
「呆站在外面做什麼?進來!」
後面兩個字。
猶如一道震雷。
姜奇虎咬了咬牙,推門入內,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團並不大,但溫暖了整座書樓的炭爐篝火。
陳鏡玄坐在玉案之前,正在批閱文卷。
「先生」
姜奇虎長嘆一聲,面色沮喪,青州之事結束已有一月,他才敢返回皇城。
回到皇城之後的第一件事。
自然是向先生請罪。
「坐。」
陳鏡玄沒有抬眼,一如既往地語氣平和。
但姜奇虎卻嗅到了不對的味道,他老老實實坐在玉案之下,並沒有坐在平時常坐的位置,而是十分自覺地向後挪了挪。
「怎麼才來?」
陳鏡玄瞥了眼笨虎。
「家裏有些事」
姜奇虎語氣磕巴,話都說不完整:「家父年事已高,奇虎服侍了一段時日,大穗那邊恰逢開山,我姐也傳了如意令,安排我做些苦力」
陳鏡玄只瞥了眼,便收回目光。
他搖了搖頭。
有些人吶,實在是不適合說謊。
姜奇虎這種演技,實在很難讓人信服。
「姜老爺子前段日子給我傳訊了。」
陳鏡玄淡淡道:「他說你賴在青州不肯離去,多半是闖了大禍,讓我不要過多苛責,老爺子身體好得很,哪裏需要輪到你來服侍?」
姜奇虎怔了一下。
「至於妙音姑娘,若沒猜錯,應該只是傳了一封家書吧?」
陳鏡玄無奈說道:「畢竟大穗劍宮已經解除封山,如今開山之事,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哪裏輪得到姜家幫忙?」
姜奇虎訕訕笑道:「不愧是先生,這都沒有騙過您。」
陳鏡玄放下書卷,皺眉說道:「奇虎,我平時是如何教導你的?做人做事,行得正,坐得直。你這般畏畏縮縮的模樣,成何體統?」
姜奇虎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許久之後,他老老實實說道:「先生,我此次前來,是特地向您請罪的。」
「為何請罪?」
這一問,讓姜奇虎愣了愣。
為何請罪?
先前在鯉潮城,他刻意留出觀潮閣一整層,可難得離開皇城的先生,非但沒有賞臉前來,反而讓葉清漣傳話,禁足自己一天一夜。
從那之後。
陳鏡玄沒給姜奇虎傳過一條訊令。
很顯然,是自己做了錯事才會導致如此。
「因為奇虎在青州之亂,辦事不力?」
姜奇虎小心翼翼開口,道:「若是奇虎在破虜號上,能夠多撐片刻,或許當時局面,也不至於那麼糟糕。」
「」
陳鏡玄沉默以對。
姜奇虎撓了撓頭,再道:「那就是奇虎與妖國的聯繫出了差錯,不小心斷去了與蝕日大澤之間的聯繫?」
青州之亂結束。
妖國再也沒有聯繫過他。
很顯然。
龍木尊者對鯉潮城之局的「真相」,已經瞭然,潮祭失敗,游海王身死道消,蝕日大澤也暫時放棄了對青州北郡的謀劃。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令人惋惜的消息。
「破虜號一戰,你已竭盡全力,我怎會怪伱?」
「至於蝕日大澤我從不指望你能讓妖國信服,釣上大魚。」
陳鏡玄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道:「姜奇虎,你當真不知,我為何生怒?」
「奇虎究竟做錯了何事?還請先生明示。」
姜奇虎滿臉誠懇。
他隱隱約約想起,被禁足在觀潮閣那一夜,自己和葉清漣喝了很多酒。
當時葉姑娘跟自己分析過局面。
只是
那一夜太多煩心事,他喝得有些太多,並且沒有動用元氣,於是便昏昏沉沉睡去。
等醒過來,葉姑娘離去了,先生也離去了。
再後來,便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陳鏡玄提筆舉袖,寫下一個字。
「唐。」
姜奇虎看清之後,神色驟變。
他連忙求饒道:「先生,冤枉啊!唐齋主的那些謠言,不是我泄露的!都是秦百煌,我待會就去扒了這混蛋的皮!」
陳鏡玄緩緩收筆。
他神色複雜,長嘆開口:「唐姑娘乃是道門齋主,天下齋又背負天下盛名這件事情鬧成這樣,該怎麼收場?」
姜奇虎抬頭,狠下心道:「先生,要不我替你去向道門提親?」
「???」
陳鏡玄面容錯愕。
「老爺子跟我提過這事,他說讀書人,面子薄,女追男,隔層紗,你們二位之間多半是互生情愫,不好點破。」
姜奇虎拍着胸脯,一本正經說道:「我家老爺子發話了,姜家欠先生天大人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要您一聲令下,奇虎這就帶人殺到道門門下,八抬大轎也把唐姑娘接回皇城!」
「你」
陳鏡玄徹底無話可說。
他揉着眉心,越想這件事情,越覺得腦袋生疼,連忙揮手,示意姜奇虎滾蛋:「去你忙吧。」
姜奇虎看到先生這副模樣,如蒙大赦。
看來先生是不怪罪自己了。
「那奇虎先行告退」
他長舒一口氣,轉身離去,只是剛剛推開書樓大門剎那,姜奇虎臉上笑意驟然消失。
整個人的氣勢,也陡然一變——
由原先的憨厚純良。
變得冷厲肅殺。
「這麼巧,奇虎兄。」
書樓門外,還立着一道濕漉漉身影,那人披着皇城司特製輕甲,未曾撐傘,隻身一人來到此地,就要伸手推門,動作與姜奇虎開門動作不謀而合。
「巧麼?我看是不太巧吧。」
姜奇虎硬生生站在原地,並沒有讓路,面無表情說道:「我來書樓,是拜訪我家先生。元大人,你來這有何貴幹啊?」
「自然也是拜訪」
元繼謨撣了撣肩頭雨水,微笑說道:「小國師的書樓就在皇城之內,天下人皆可敲門,天下人皆可拜訪。難道這還不巧嗎?」
「巧了。」
姜奇虎冷冷道:「今日我家先生不想見客。」
說罷,就要關門。
元繼謨按住書樓門戶,二者發力,元氣撞在一起,震盪出一團無形氣機。
整座書樓,都輕輕震顫一下。
元繼謨微笑說道:「姜奇虎,喊你一聲『奇虎兄』,是給姜老爺子面子,你敢攔我試試?此次拜訪我帶着宮裏的諭令而來。」
姜奇虎神情陰沉。
如今他是皇城司次座,皇城司內,地位經次於首座。
可要論整個皇城,他最討厭誰。
便是皇城司首座元繼謨,當仁不讓。
「元大人,書樓的門可不便宜。」
便在此時。
一道醇厚溫和的聲音響起。
與此同時,坐在玉案後的陳鏡玄輕輕拂袖。
兩股糾纏相鬥,不分上下的氣勁,頓時分出高低。
姜奇虎紋絲不動。
元繼謨悶哼一聲,整個人不受控制後退一步,這一步看起來退得不遠,但他黑甲上的那些雨水,被震得向後飛出數丈。
「呵」
姜奇虎看到這一幕,嗤笑一聲,眉頭高高揚起。
雖然惹先生不高興了。
但在外人面前,先生還是護着自己的。
「奇虎,你且去吧,讓元大人進來。」
陳鏡玄這聲吩咐之後,姜奇虎乖巧老實地應下,他撐起紙傘,不忘臨行前對元繼謨投去一個鄙夷的目光。
元繼謨深吸口氣,默默來到書樓之中。
他並沒有姜奇虎的待遇。
陳鏡玄沒有請他入座。
不過元繼謨也沒有入座的打算。
他披這身皇城司黑甲而來,便不打算在書樓久待。
「鏡玄先生,恭喜了。」
元繼謨行了一禮,緩緩說道:「國師之位,冊封在即。娘娘正在挑選良辰吉日,許在不久之後,便可為您冊封。」
「無這名分,也無大礙。」
陳鏡玄平靜道:「老師病重,做弟子的自然要分擔重責,監天者一脈,能為大褚做出一些貢獻,便是萬幸。這些虛名,陳某並不在乎。」
「既是書樓主人,自然要有名分。」
元繼謨笑了笑,道:「前陣日子的青州之亂,大人佈局實在漂亮,娘娘不止一次盛讚,說大褚有陳鏡玄,乃萬世之幸。」
「只是。」
元繼謨長嘆道:「這些年,大褚氣運衰落,一片亂象。單單有先生一人橫空出世,可還不夠啊。」
「北海大潮,帶積壓國運而來。」
陳鏡玄淡淡地說:「很快,大褚氣運將會重回巔峰。大穗劍宮已經開山,道門也不再避世,要不了多久或許是北狩之日,大褚天驕便會多如上個盛世,甚至還要更加興隆。」
「遠水解不了近渴。」
元繼謨抬起頭來,一字一句說道:「五年之內,大褚要平南疆。」
「」
陳鏡玄擱下書卷,靜靜看着元繼謨。
五年,平南疆?
二者之間的寂靜,並沒有持續太久。
「這件事,恐怕需要先生嘔心瀝血。」
元繼謨取出諭令,雙手呈上,恭恭敬敬說道:「平南疆乃是大事娘娘想借『渾圓儀』一用。」
書樓之外。
留了個心眼去而復返的姜奇虎,聽到這裏,靠着書樓牆壁的身軀猛然震顫。
姜奇虎神色複雜。
借渾圓儀,這四字看似輕巧。
渾圓儀與監天者命脈相連。
借渾圓儀,便是借先生的壽命。
「平南疆,的確是大事。」
陳鏡玄垂了垂眼帘,心平氣和道:「只是這消息,未免來得有些突兀了。」
「這件事情,聽上去是有些荒唐」
元繼謨抬起頭來,緩緩說道:「不過陰山白鬼,以及天傀宗墨道人,都願意簽訂神魂之契,終生為我大褚所用,甘願俯首稱臣。」
這個消息,來得更突兀。
陳鏡玄眯起雙眼。
無論是白鬼,還是墨道人,都是「人老成精」的典範這種級別的老陰物,會甘願簽訂神魂之契?
南疆近況。
他倒是一直有在關注。
三大宗被紙人道逼入絕境這是要借大褚之力,和紙人道開戰?
元繼謨頓了頓,面無表情說道:「如若能夠平定南疆,借着國運大潮,不多時日,厲兵秣馬,便可揮師南下,吞併大離。」
他再次抬手,將諭令舉過頭頂。
「小國師大人,渾圓儀之事,還請多多考慮。」
說罷。
元繼謨鬆開手掌。
諭令懸浮在空。
陳鏡玄神色複雜,目送元繼謨離去。
大雨滂沱。
一身黑甲的皇城司首座,推門離去,騎乘上馬,他冷眼望着不遠處撐起的那把紙傘。
「姜大人。」
元繼謨淡淡道:「恕在下多嘴,不知老爺子生了什麼病,若是嚴重,需要你再在青州陪同休養一段時日的話,不如直接辭去皇城司次座的位置,回去直接繼承家主之位?」
「不勞操心。」
姜奇虎抬起紙傘,冷冷注視着元繼謨,「我家老爺子身子骨好得很,就算元大人死了,他一定還活着。」
元繼謨望向書樓,微笑說道:「老爺子命長,自是好事。只是這天下總有人短命。」
說罷,騎馬離去。
姜奇虎渾身顫抖,拳頭死死攥緊,目送元繼謨離開視線。
一縷金線,越過書樓門窗,壓在他肩頭,將他死死壓在原地,無法動彈。若非如此,他早早飛馳出去,將這拳頭狠狠砸在元繼謨臉上。
坐在書樓內,正在閱讀諭令的陳鏡玄,心平氣和,說了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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