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玉海獵場的風兒甚是喧囂。
涼亭外風雪環繞,數百張清淨符發出林葉搖晃的沙沙聲響。
涼亭內,只剩寂靜。
謝玄衣看着眼前這個雙手按在桌上,想從氣勢上將自己壓倒,並且滿面寫滿認真的稚童。
他沉默了很久,覺得實在有些好笑。
「你確定?」
謝玄衣看着這稚童認真的面孔,強行忍住了笑意,好奇地確認了對方的意思。
「林家之案,背後痕跡太重。」
小陛下沒聽出謝真口中的揶揄之意,誠懇解釋道:「此事細查,必有蹊蹺。未來朕會替林家平反,屆時你和北郡那些世家的誤會,便迎刃而解至於元繼謨,朕會將他酷刑處死!」
謝玄衣實在有些忍不住了。
他笑了笑,饒有興趣看着小陛下,打趣問道:「林家之案背後涉及秦家,陛下準備怎麼辦?陛下所說的未來,又是多遠的未來?」
「秦家」
小陛下一時語塞,咬了咬牙,道:「皇城病多,需一處一處來除。林家之案處置結束,自會輪到秦家。」
謝玄衣笑着再問:「那聖后呢?你準備怎麼解決?」
「」
聖后二字,徹底讓小陛下的氣勢熄火。
「我給陛下一個提議。」
謝玄衣微微一笑,悠悠說道:「把天下齋的唐鳳書也喊來,她背後那位大真人,可與劍宮的純陽掌教平起平坐。若是聯合道門與劍宮,齊聚大褚皇城,掌教把秦祖攔下,那位大真人直面聖后,只需一個時辰,道門劍宮的七齋四山,足以還大褚天下一個清淨。」
這是要謀朝篡位?
這番誅心言論,嚇得小陛下跌坐回去。
他面色蒼白,實在沒想到。
這謝真竟然能說出如此大不逆之話?
「陛下怕了?」
謝玄衣微微歪斜頭顱,看着眼前稚童,輕聲感慨:「難道陛下今日喊我至此不是為了做這件事情的麼?」
「」
小陛下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他今日見謝真。
自然是為了拉攏。
而拉攏到最後會發生什麼,不言而喻。
好吧,他不得不承認,謝真說的沒錯,他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那個念頭,剛剛被謝真以輕描淡寫,極其放肆的口吻,就這麼說了出來。
只不過聽起來實在諷刺。
謀朝篡位?
自己可是這大褚王朝名正言順的皇帝!
「皇帝要造反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謝玄衣笑了笑,無奈說道:「小陛下,你最好認清楚現實,現在的你,根本就沒有平反林家之案的能力。雖然坐在皇位之上,可你根本不是這大褚的主人,前不久的青州之亂,你也看到下場了?你該不會也想和游海王一樣吧?」
「我」
小陛下意識到失言,連忙改口,重新換上了一副強硬的態度:「朕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啪」的一聲。
涼亭之中,忽然掠過一陣風聲。
謝玄衣伸手,只是輕輕拂袖,一枚玉戒指,便變戲法似的出現在他掌心。
年幼的小皇帝,怔了一下,連忙低頭。
他佩戴在拇指位置的玉戒,消失不見。
「還給我!」
再開口。
這聲音便沒了先前的威嚴與沉着,聲音聽上去尖銳並且惱怒。
這才是十歲孩童應該有的聲音。
謝玄衣將玉戒拋了回去,輕描淡寫道:「陛下這玉戒有些眼熟啊,陳鏡玄給你的?」
小陛下連忙接回戒指,重新將其帶回。
他臉上浮現一縷慍色,冷冷道:「你問的太多了!」
「有意思。」
謝玄衣感慨道:「聽說玉海獵場外圍的陣紋符籙,是老國師修築雖說書樓如今主人是陳鏡玄,但那位老國師可是坐鎮大褚國運數十年,與前任褚帝關係莫逆,所以陛下裝傻這一出,是書樓的主意?那麼今日的約見,也是陳鏡玄的提議了?」
「朕行事,無需向你解釋。」
小陛下冷着臉,陰沉道:「謝真,不要自作聰明,也不要高估自己!」
謝玄衣意味深長地看着眼前稚童。
他已經確定了
今夜這場會面,到底站着誰。
十年,不僅是這位小陛下的成長。
也是書樓的佈局。
「不必擔心,被我猜出『書樓』,不是壞事。」
謝玄衣低眉,緩緩說道:「畢竟我的案卷,陛下一定也看過我本身是書樓的暗子,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我並無區別。」
原本色厲內荏的小陛下聞言,稍稍怔了一瞬。
但一瞬之後。
他依舊恢復了原先的冷峻之色,沒有搭理謝真。
很顯然。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說出來的。
謀反這種事情即便在心底想一萬次,也不可能說出來半個字。
謝玄衣想了想,繼續道:「仔細想想,以陳鏡玄的性格,如果真要你約見我不會弄得如此麻煩。畢竟真要有什麼大動作,他親口對我說,要遠比你有用的多。」
這一番話,讓小陛下的內心很是受傷。
他冷冷哼了一聲。
但這恰好印證了謝玄衣的想法。
今夜這會面,完全出自小陛下自己的想法。
「我可以幫你。」
謝玄衣淡淡道:「但你要證明自己的實力若是陛下只有那麼幾位隨身死士,那麼便實在有些不夠看了。」
一口一個你,如此輕佻,連敬稱都沒了!
「謝真,我看你真是無法無天」
小陛下越想越氣。
他再次站起身來,咬着牙,努力擺出威嚴姿態,憤怒道:「你再敢對朕不敬,朕便不客氣了!」
謝玄衣聞言,沒有絲毫畏懼。
他微微一笑,環抱雙臂,顯然是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
但許久之後。
小陛下如泄了氣的皮球,重新坐了回去。
除了喊來雪主。
他其實還真沒什麼其他好用手段。
十年。
他不過是一介稚子。
整個大褚王朝的權力,幾乎都握在聖后手中。
「好吧,果然和我想的一樣。」
謝玄衣挑了挑眉,道:「我猜這次會見,無非是你想多拉攏一位像樣的『死士』。」
「不是死士。」
小陛下低聲解釋道:「朕不缺死士。」
謝玄衣微笑道:「此事不必多言,懂的自然都懂。」
小陛下抬起頭來,眼神幽怨道:「方圓坊說你未來必是天驕榜前三,要不了一甲子,就能登頂陽神。」
謝玄衣笑了:「所以你拉攏的是未來陽神?」
「自然。」
小陛下深吸一口氣,道:「道門那邊,朕也會找機會拜訪。」
「只怕你等不到那個時候。」
謝玄衣看着這個稚童,眼中覺得惋惜。
這十年,應該讓小皇帝充分地知道,皇城的鬥爭很殘酷。
但可惜。
小皇帝還是低估了某些事情的難度。
「你覺得,你我在這會面,當真能夠瞞過聖后嗎?」
謝玄衣注視着小皇帝的雙眼,拋出了一個致命的問題。
後者怔了一下。
看得出來。
那一瞬,他真的茫然了。
「又或者說你不傻的真相,瞞得過聖后嗎?」
謝玄衣沉下氣來,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坐在涼亭中的少年天子,陷入了良久的思索,他雙拳緊緊攥攏,擱置在膝蓋上,因為過度緊張的緣故。
這一刻,他甚至忘了動用玉戒修改音色。
「或許她都知道。」
小皇帝的聲音很細,聽起來隱約在顫抖。
他知道十年前發生了什麼。
也知道自己面對的敵人,是何等強大的存在。
「她一定都知道。她只是不在乎。」
謝玄衣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淡淡道:「有些事情,她只是不在乎頭頂雲霄的巨象,會低頭去看地上的螻蟻麼?」
這一句話,宛如一把鋒利的劍。
被戳中內心最脆弱處的小陛下,惘然地看着謝真。
謝玄衣坐在涼亭里,他回想着前些日子,入宮覲見的畫面。
那一夜。
他直視聖后,看到芸芸眾生,在那雙眼眸之中閃過。
他看到了無數人,也看到了「自己」。
雖然師尊的劍氣蓮花,擋住了聖后的神念。
但謝玄衣依舊有一種心悸的感覺。
離開皇宮之後。
謝玄衣便在思考,住在大褚皇城最深處的聖后,到底抵達了什麼樣的境界?
都說秦家老祖,已晉天人。
純陽掌教與秦祖一戰,不分伯仲,回到劍宮便有所感悟,開始坐關。
那麼天人之上,又是什麼?
坐鎮大褚王朝,享受無數子民供奉,無數宗門世家香火的聖后
是不是已經無限接近天人之上的最後一層境界?
到了這個層次,當真還在乎世俗的權力麼?
謝玄衣前世,成為蓮花峰山主之時,曾經執掌過蓮花峰的劍氣敕令,敕令入手的那一刻,他感到自身的「神魂」都迎來了超脫,蓮花峰上的一草一木,都在他的感應之中。
風吹過,草葉會飛向哪個方向,落在哪片草坪。
只要心念一動,便會浮現結果。
或許。
坐在大褚皇城最中央的聖后,也是這樣。
只不過她所看到的「草葉」。
便是這大褚皇城無數的人。
許久之後。
一陣風吹過。
一片草葉墜入涼亭,落在了兩人面前的石桌之中。
「可是。」
小陛下茫然呢喃:「如果她全都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謝玄衣沒有伸手去撣這片葉。
他低垂眼帘,輕輕地說:「或許這就是眾生之道。」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