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的衙門並不在宮牆內,作為負責京畿治安的地方部門,河南府設置在宣范坊內,這是位於洛陽中軸線東側的一個大坊,而近乎半個宣范坊都是河南府衙門。
見到如此龐大的府衙,蘇澤才明白為何世人都稱呼河南尹為大府,這座巨大的府衙統籌調動的人員,根本不是普通地方府尹刺史能夠比的。
如今河南府府尹空缺,左令尹酈道元,右令尹侯剛。
當年侯剛擔任衛尉卿的時候,基本上都在府內辦公,也因此將他的私宅建造得非常巨大。
所以這一次被授予右令尹,侯剛也乾脆不來河南府辦公,將府衙「讓」給了酈道元。
酈道元當然知道侯剛並不是安的好心,朝堂同時設左右令尹,就是讓兩人互相競爭的,這河南府衙就是一個燙手山芋。
像這種人數眾多的衙門,本身內部已經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遊戲規則,不是一個空降的重臣就能輕易掌控的。
河南府內,對照尚書省設立了二十六功曹,分別對應整個河南府衙內部的考功獎懲、租調徵收、京畿治安、酒稅市稅征課、漕運清淤、道路維護、城郭營建等方方面面的工作。
除了這些功曹之外,河南府還統領洛陽城門尉,這是負責洛陽城外圍城牆門禁防禦的部門,也負責宵禁和巡城治安工作。
二十六功曹各有主官,城門尉又分東西南北四門設置校尉府,分別在四個城門都有衙門。
這樣龐大的一個部門,內部必然是腐敗叢生的,各種地頭蛇盤踞其中。
別說依靠他們查案子了,他們只要不扯後腿就不錯了。
酈道元有過州刺史的做官經歷,他本人也是從散騎常侍起家,很早就進入門下省工作,很了解其中的關節。
朝堂對於他們這兩個令尹的要求就是破案,儘快平息洛陽城內的命案,拔除威脅洛陽治安的威脅。
侯剛乾脆不來河南府,就是準備將精力全部放在查案子上。
但是酈道元並沒有侯剛那麼大的宅子,他在洛陽也沒有親信,最後也還只能依靠洛陽府。
蘇澤也沒有見過這樣龐大的官署,北魏距離現代太遠了,這些建築早就已經消失在戰火中了。
佔據了半個宣范坊的洛陽府內,竟然還有一條專門提供驢車行走的「馳道」,府內的竹簡和帛書,都要用驢車運送,才能在各個功曹之內流轉。
除此之外整個河南府內辦公的大小官吏達到了大幾百人,沿着府衙還修建了屬於他們的宿舍。
此外作為維持京畿治安的重地,河南府還有一支人數百人的着甲衛隊,府內修建了角樓,手持弓箭的射手登高警戒,甚至府衙內部還有專門防止攻城的軍事設施。
洛陽的里坊結構,每一座里坊鎖上坊門就是一個有獨立城牆的小型城市,而河南府更是一座精密的堡壘。
酈道元一返回河南府,就有功曹用驢車運來了大量的竹簡。
這些都是各功曹需要酈道元這個左令尹來裁決的公務,蘇澤看着酈道元處理竹簡,終於明白了這年頭處理文書工作是個徹徹底底的體力活兒。
歷史上勤政的秦始皇每日處理竹簡的計量單位是「石」,這是一個重量單位,一石等於一百二十斤,這些竹簡當然不需要秦始皇親自搬運,但是展開收起這些竹簡都是一件體力活。
除此之外,在竹簡上批改需要用「刀筆」,就是一把鋒銳的小刀。
刀筆可以削去竹簡上的字,功能差不多等於橡皮擦,勘誤批註的字有時候還需要先用刀筆刻在竹簡上,再用毛筆描紅。
蘇澤這批被抽調的禁軍,另外一項任務就是保護酈道元的安全。
包括蘇澤在內的幾名羽林虎賁,被酈道元帶進了處理公務的明堂,站在堂內戒備。
酈道元批示公務的時候,使用刀筆批改修注,僅僅不到半個時辰,酈道元的額頭就冒出汗水,堆積成小山一樣的竹簡才算是批完了。
這時候又有佐吏呈上帛書,逐漸是河南府內自己流轉歸檔的公務,需要和其他衙門流轉的公務需要寫在帛書上。
帛書就是可以書寫的絹帛,這些就需要酈道元使用毛筆書寫了,比如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的作品,就是寫在帛書上的。
商店能不能買到《蘭亭集序》呢?蘇澤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他看着酈道元三下五除二的將帛書上的公務處理完畢,又蓋上了自己的金印,那些圍着他的吏員才紛紛扛着竹簡和帛書退出了公堂。
對,是扛着,蘇澤終於明白為什麼這時代的官員都能文能武,沒個好身體還真扛不動這些竹簡。
處理完畢河南府的日常公務,酈道元才有空處理洛陽城內的案子。
只看到又有吏員推上來一個巨大的洛陽城微縮比例的木質沙盤,酈道元對左右的親信說道:
「為了探查這次洛陽城內的命案,這是我專門向秘書監要來的『洛陽堪輿圖』。」
「此乃皇家器物,是當年孝文皇帝營造洛陽城的時候,召集將作監的大匠製作的,每一塊都是按照洛陽里坊縮小複製的。」
「此物乃朝堂機密重器,以後只能在這間公堂查看。」
說起來是圖,其實這是一個個代表了洛陽里坊的木質沙盤模型,工匠利用榫卯結構將這些沙盤模型一個個拼接起來,一座洛陽的微縮比例模型出現在眾人眼前。
蘇澤默默打開了系統的地圖,將這塊木質沙盤和系統的洛陽地圖比較,兩者竟然相差無幾,蘇澤不由感慨洛陽工匠的心靈手巧。
酈道元走到木質沙盤前,沙盤的正中地區是留白的,這裏是洛陽皇宮區域,皇宮地理佈防是機密,自然不可能製作成沙盤。
酈道元首先將一枚紅色旗幟放在龍華寺的位置上,對着左右說道:「龍華寺被殺的大乘教妖人共有十一人,是一年前就掛單到龍華寺的,根據龍華寺僧人的證詞,原本這伙僧人的首領並不是這次被殺的惠暉,而是一名法號法願的和尚。」
「但是這個法願和尚在半月前就離開了龍華寺,本府已經命令巡城尉搜拿法願這個妖人頭目了。」
「大乘教妖人幾個妖人被殺,本不是什麼大事,但這些妖人都是被軍械所殺,刺殺者其疾如風,在龍華寺護寺棍僧和隔壁堆場曹兵聞訊趕到之前,就全殲了所有妖人。」
「非是百戰精銳之士不能為也。」
說完了龍華寺的案件,酈道元又說道:
「四夷館內蠕蠕王侍從被襲的案子,雖然死者只有兩名,都是蠕蠕王的親近隨侍,不如龍華寺命案血腥兇殘。」
「但四夷館乃是我大魏招待四夷賓客的地方,此事大大損傷了我大魏威嚴,蠕蠕王也藉此向朝堂施壓,讓朝堂陷入到被動中。」
「四夷館戒備森嚴,日夜都有羽林虎賁值守,歹人還能潛入四夷館作案,和龍華寺命案一樣,這起案子都讓朝堂不安。」
酈道元指着桌子上的竹簡,對左右說道:「案子的記錄都在竹簡上,爾等看完之後和本府談談,各自有什麼想法。」
酈道元的親信連忙撿起桌子上的竹簡翻看起來。
酈道元交代完親信,又站起來對着蘇澤等人說道:
「你們都是羽林軍,居住在建陽里吧?建陽里距離龍華寺和四夷館不遠,命案前後可有什麼異常?」
酈道元看向蘇澤,蘇澤平靜的說道:「回令尹,屬下除了值夜的時候,晚上到家都會早早睡下,未聽說有什麼異常。」
剩下的幾名禁軍士兵也說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消息,酈道元也曾經親自詢問過附近幾座里坊的里正,都沒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
詢問蘇澤等人,不過是隨口一問,來緩解明堂內焦躁的氣氛。
接下來酈道元就坐在席上,從懷裏掏出一冊竹簡,今天他心緒不寧,寫了幾個字都寫錯了,接着一刀一刀在竹簡刪改,整個明堂內都是翻動竹簡的聲音。
幾名親信終於翻完了竹簡,他們面面相覷,這兩起案子也太難查了!
龍華寺雖然在洛陽城外城,但是也屬於京畿區域,周圍都是里坊,還有巡城尉巡邏。
根據軍中人士勘察確認,襲殺這些妖人使用了斧、弓、箭,甚至還有大盾拖動的痕跡。
而從現場痕跡上看,這些大乘教妖人也是精銳,身手也還算是不錯,在夜襲中很快就組織了反抗。
可即使這樣還如此之快的被殺,除了說明對方更精銳之外,對方肯定是穿着甲冑的。
從現場殘留的甲片痕跡,也能確認這個猜測。
一夥精銳身穿鎧甲,又手持大盾等軍用武器,在宵禁的洛陽城大搖大擺的抵達龍華寺,殺了人之後又大搖大擺的離開,竟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這也太離譜了!
也難怪朝堂震動,這幫人如果不是殺的大乘教妖僧,而是去襲殺公卿大臣,又有幾個人能倖免?
這幾名親信完全找不到方向,只能走到酈道元面前一揖到底說道:
「府君,我等無能。」
酈道元放下筆刀,嘆氣說道:「你們退下吧。」
緊接着又有親信讀完了卷冊,也同樣找不到調查的思路,也紛紛向酈道元告罪。
明堂中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還在翻看竹簡。
酈道元則已經焦躁的放下了手裏的刀筆,他看向明堂內,最後目光落在了蘇澤的身上。
「你識字的吧?」
蘇澤確定了酈道元是詢問自己,連忙點頭說道:「屬下識字。」
「還有人識字嗎?」
這時候另外有兩名禁軍軍士也上前。
酈道元點頭說道:「你們也去看。」
讓幾名識字的禁軍也上去查看卷宗,酈道元重新在席上正座,繼續用刀筆在竹簡上刻字。
只是今天的他明顯心神不寧,好幾次都刻錯了字,連續用刀筆削去了刻錯的字後,看着已經變薄的竹簡,酈道元將竹簡放下,看向正在翻看卷冊的幾人。
除了蘇澤和一開始的年輕人還在看卷冊之外,另外兩個禁軍軍士也已經放棄了。
龍華寺的卷冊蘇澤只是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兒,他當然心知肚明是誰殺了龍華寺的那幫妖人,在簡單看完了卷冊之後,蘇澤更確定自己做的天衣無縫了。
因為大乘教的妖人都被甲仗所殺,所以河南府的調查重點都在宵禁期間出現的可疑人物上。
穿着甲和拿着盾牌的人走在街上,肯定會引起巡城尉和各坊里正的注意的。
但是在襲殺了大乘教這幫妖人後,蘇澤將甲冑和武器都收入了系統的倉庫中,又在蘇盜的帶領下鑽進了建陽坊的狗洞,根本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以河南府搜集到的證詞,全部都指向了錯誤的方向,甚至還有一些指向鬼怪作祟的證詞。
蘇澤更好奇的是發生在四夷館的案子。
好不容易裝作看完了龍華寺案件的卷冊,蘇澤終於拿起了四夷館蠕蠕王侍從被襲擊的卷冊。
就在蘇澤要從堆成小山的四夷館卷冊中尋找「線頭」的時候,一卷竹簡遞到了蘇澤的手上。
「從這一冊開始看比較好。」
一直埋在竹簡中的那個年輕人突然說話,緊接着他又埋頭於其他竹簡中。
蘇澤道了一聲謝,開始查看這起案件。
被殺的兩名蠕蠕王侍從也不是普通的柔然士兵,而是蠕蠕王身邊的勇健。
勇健就是勇士的意思,這是蠕蠕王從草原逃跑的時候帶出來的精銳,這些人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精銳的侍從軍官。
兩名勇健被殺,蠕蠕王心愛的獵隼被盜,這一切是發生在戒備森嚴的四夷館中,這案子發生後自然引起朝堂重視,發給河南府調查。
河南府的老吏還是有水平的,在四夷館案子發生後,立刻將看守的羽林士卒控制起來,並且單獨取要了證詞。
這些竹簡上就是那些守衛四夷館的羽林軍士的證詞,以及蠕蠕王身邊侍從的證詞。
這兩名被殺的勇健,是負責照顧蠕蠕王獵隼的親信,他們是在四夷館後院飼養獵隼的時候,被弓箭遠程所射殺的。
但是四夷館百步之內,所有高的地方都有羽林軍材官執勤。
可百步之外?從高度上能夠瞄準四夷館後院的,只有四夷館附近通往四通市的永康浮橋。
那可是通往四通市的熱鬧浮橋,兩名勇健可是在白天被殺的,真的有人能夠在這座浮橋上射箭,而不被發現嗎?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