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黃昏時分,三人匆忙從龍華寺道別,等太陽落山後洛陽就要開始宵禁了,真的被巡城校尉抓到那就麻煩了。
不過宵禁針對的是普通百姓,權貴只要有通行令牌,也是可以夜間出行的。
太陽落山後,宣德里。
作為朝堂重臣一級的大臣,崔光的府邸可以說是特立獨行了,他的宅邸擠在宣德里的弄堂中,根本看不出這是一位三朝老臣,多次擔任宰相的重臣府邸。
崔光自從於忠擅權事敗後,就出任國子監祭酒這個遠離朝堂的職位,加上他年老,如今來拜訪他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周圍的鄰居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崔宅的正門打開過了,隨着當年的老友日益凋零,已經沒有多少值得崔光打開正門迎接的客人了。
但是今天崔府的大門洞開,領侍中,開府儀同三司,國子監祭酒,平恩縣侯崔光,站在自家門口,親自迎接貴客。
就連藏在暗中監視崔光的白鷺曹使者都疑惑了,等看到崔光迎接的人之後,大家都覺得理所當然了。
崔光迎接的人沒有穿官袍,一身長袍的冷峻中年人乘坐牛車,車上堆得如小山一樣的竹簡讓木質車輪每轉動一圈都吱呀作響,等到崔光府前的巷子口,這位冷峻中年人立刻下車,執弟子禮走向崔家正門。
「善長啊,你的《水經注》又寫成一卷了?」
冷峻的中年人叉手稱是,監察崔光的白鷺曹使者們都認識這個中年人,他就是被朝廷罷官在家的,前御史中尉、東荊州刺史,酈道元。
崔光拉着酈道元從正門進宅,下人驅趕着牛車將滿滿一車的竹簡拉入了府中。
白鷺曹使者都知道這位酈道元罷官後就一直在洛陽修書,據說是給上古《水經》作注,每寫成一卷,就會帶着竹簡來崔光府上請這位國子監祭酒雅正。
要說這位酈道元也曾經顯赫過,當年孝文帝在位期間,他就以御史身份參知機要,為孝文帝漢化改革宵衣旰食,夙興夜寐,日夜籌劃。
但是酈道元為人方正冷酷,得罪的人不少,到任地方後又打擊豪強,在東荊州刺史任上強行實行均田令,將豪強大族不法侵佔的土地分給普通百姓。
因此酈道元被東荊州豪強聯手告狀,最後被罷官返回洛陽。
兩個失意的大臣討論文學,這種事情都不值得白鷺曹記錄在案。
崔光將酈道元迎接到府內,迫不及待的展開竹簡,讀到了最新一章,忍不住擊節讚嘆讀道: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好一個『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此漁歌,勝過千言萬語!」
酈道元摸着鬍鬚說道:「宗周設樂府,訪民風以為詩,是為《詩經》。學生寫完了這一章,更覺得這漁歌道出了三峽之意境!」
崔光又問道:「白帝城就在其間吧?」
酈道元點頭。
崔光嘆息說道:「漢昭烈帝被火燒連營,季漢之氣數已盡也!諸葛武侯六出祁山,不過是盡前世之餘烈,徒勞也!」
酈道元卻說道:「學生倒是不認為,蜀中有天險之固,季漢之亡,亡於心中失了天險。若沒有諸葛武侯六出祁山,早就文恬武嬉不堪戰了。」
「這世上的事情,又豈能因為所謂大勢而不為?」
兩人從《水經注》說到了季漢,事事都不是說當下,可句句都說的當下。
崔光嘆息一聲說道:「我已經老了。」
酈道元昂着頭,看向崔光滿頭的華發,他也終於躲開了眼睛。
崔光已經六十多了,他想起當年在孝文帝身邊籌謀改革的時候,輔國將軍王肅和當時的黃門侍郎崔光,兩人爭相進策,今日王肅進一策,明日崔光進一策,那時候國事如同烈火烹油,酈道元在孝文帝身邊籌謀,又辛苦又充滿了成就感。
可如今孝文帝早已經駕崩二十年了,孝文帝改革的主要推動者王肅也在揚州不明不白的暴斃,時年三十八歲。
崔光經過三朝動亂,如今還任着國子監祭酒,早已經遠離朝堂大事了。
誰還能要求一個六十歲的老人,繼續為了國事操勞呢?
酈道元嘆息說道:「前日,散騎常侍、給事中張仲瑀找上我,說是要向朝堂上書,要求吏部銓別選格,不得由羽林虎賁軍職轉任清流官,排抑武人。」
崔光閉着眼睛聽着,等酈道元說完,他開口問道:「張仲瑀?征西將軍張彝的兒子?」
酈道元點點頭。
崔光問了一句,就閉上眼睛。
酈道元急切的說道:「崔公,當年孝文皇帝改革的時候,留下羽林虎賁入仕的途徑,一是為了國家尚武之風不墜,二是為了安撫國族和漢人中從軍的寒門,使之有晉升之階,不至於鬧出事端來。」
「張仲瑀要排抑武人,若是鬧出亂子來要如何收場?」
「那張家已經是一門兩散騎了,二子都以清品起家入仕,依然還嫌不足,連武人入仕的路都要搶了!」
「崔公,若是真的釀成事端,朝廷要如何收場?」
崔光依然是一言不發。
酈道元終於嘆氣說道:「崔公,我想要起復。」
崔光這次終於開口道:「可。」
酈道元知道崔光這麼一句「可」,分量是相當重的。
除了國子監祭酒這個職位之外,崔光還有一份工作是給小皇帝講課,也就是皇帝的老師。
當年先帝駕崩的時候,崔光就在現場,當時重臣們還在遲疑要不要召集諸王再確定繼位的事情,力排眾議讓小皇帝連夜繼位的就是於忠和崔光。
迅速擁立新帝登基,自然是為了打消諸王篡位的野心。
後來聽說宣武帝駕崩,廣平王元懷抱病入宮,他自恃是宣武帝的同母兄弟,所以直接跑到太極殿的西廊下,哀號痛哭。
元懷又把侍中、黃門、領軍、二衛全都叫來,說自己想要上殿哭祭宣武帝,還堅持要親自拜見新皇帝。
大臣們看到元懷這個樣子全都驚愕了,面面相覷,卻沒有人敢反對他。
崔光卻舉起拐杖,對着元懷講起了當初漢光武帝劉秀去世,太尉趙憙持劍站在台階上,將諸位親王們都趕走,不讓他們上殿哭祭的故事。
當時的負責禁中軍隊的於忠又調來了軍隊,這才讓廣平王元懷不敢異動,乖乖接受了新帝繼位的事實。
剪除在外領兵的權臣高肇,也是崔光居中籌謀,才讓高肇放棄權力,完成了權力的平穩交接。
所以對於胡太后來說,崔光也是有策立之功。
酈道元知道崔光是主動遠離政治中心,而不是因為於忠的事情被皇室疏遠。
只要崔光肯出力,那自己起復的事情就好辦了。
酈道元又說起另外一件事:「學生在東荊州的時候,多次與島夷南梁交戰,浮山堰之戰後南梁元氣雖傷,但是蕭衍依然是一代明主,南梁沿境的刺史都督也都是能征善戰之輩。」
「如果北方不寧,關中屢屢生亂,幽冀也有妖人生亂,朝廷應該諭令南境各州,禁止他們輕開邊釁,更不能讓丹陽公再去南邊!」
丹陽公就是蕭寶夤了,他是被滅國的南齊宗室,也是如今北魏大臣中對南征討最積極的一位,如今在洛陽養病,隔三差五就上書要領兵南征。
面對這個問題,崔光依然是一言不發。
酈道元靜坐了很久,最後說道:「清河王要辦入幕選鋒,學生想去觀摩。」
崔光笑着說道:「清河王本來就仰慕善長的學問,善長要去,明日請帖就會送到府上。」
酈道元嘆息一聲,留下《水經注》從崔光的府上出來,他正準備返回自己的府邸,卻突然遇到了一個神秘人。
「李臥虎要見我?」
酈道元乘坐牛車跟隨僕人,來到了膘騎大將軍李崇的府上。
比起崔光的艱苦樸素,李崇的府邸可以說是相當豪華了。
酈道元和李崇並無交往,而且酈道元為人剛正,長期擔任御史,最看不慣朝中官員的貪腐。
他曾經上書彈劾過李崇貪污,不過最後朝廷也沒有處理李崇,兩人甚至可以說是有仇。
而且他們一個是文臣,一個是武將,同朝為官多年可以說是宿無交往,今天夜裏李崇邀請自己去他府上,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
李崇的府邸相當龐大,夜色中還能見到擴建的工程,酈道元暗暗記下來,準備派人來走訪一下,查探一下李崇有沒有侵佔民居的罪行。
走在豪華的將軍府,酈道元聞着空氣中瀰漫的脂粉味道,強忍住內心的不適。
李崇名號「臥虎」,一是說他打仗果決伶俐,如同臥着的猛虎猛然撲食,能夠一擊必殺拿下獵物。
另一層意思是說他是色中餓虎,都已經七十歲了還在不停的納妾。
等到酈道元見到了李崇,只見這位老將軍老當益壯,比起崔光那是紅光滿面多了。
「見過大將軍。」
酈道元向李崇行禮,李崇走下胡床,拉着酈道元的手,十分親熱的說道:
「善長啊,我準備推薦你擔任河南尹,如何?」
酈道元愣了一下,河南尹主管京畿治安刑訟,還掌握洛陽城門尉的軍隊,是非常要害的職位。
自己和李崇毫無交往,卻被李崇推薦出任如此要害的職位,酈道元也不是官場新人了,他看向李崇問道:
「大將軍要我做什麼?」
李崇舉起手掌說道:
「兩件事,平城六鎮久為軍鎮,兵疲民乏,善長出任河南尹,上任前必定會受到太后召對,善長可以向太后進言,改六鎮軍州為普通州,設置州牧刺史,取消軍屯改為均田。」
「第二件事,蠕蠕王阿那圭,此人在蠕蠕的時候就經常掠奪我大魏六鎮,狼子野心,如今他被逐逃來洛陽,向朝廷求娶宗室女,還要借兵助他復位,朝堂切不可答應。」
「朝堂可以將阿那圭軟禁在洛陽,再以他的名義冊封蠕蠕諸部,挑起草原內亂,六鎮就能安穩了。」
酈道元看向李崇,叉手拜曰:
「大將軍一心為國。」
李崇哈哈大笑說道:「我等榮華與國同休,國家動亂則還談什麼榮華富貴?可總有些蠢蠹的玩意兒,不顧大魏利益只知道爭權奪利,等到國將不國的時候,洛陽的繁華不過是鏡中水月罷了!」
酈道元再次看向李崇,世人都知道李崇貪婪好色,但是他卻比朝堂上很多大臣看的更遠。
而李崇所提的兩條建議,酈道元雖然沒有去過北地,但是也覺得這兩條行之有效,是利國利民的好方案。
酈道元拱手說道:「大將軍還在為國事操勞,某不敢不從!」
李崇哈哈大笑,拉着酈道元說道:
「過些日子清河王入幕選鋒,善長可以隨我一起去見一見清河王,你為河南尹這件事若是有清河王點頭,事情基本上就成了。」
從李崇府上出來,酈道元想着今日的收穫。
他向崔光提了四個請求,崔光只答應了兩個,願意推薦他重新做官和引薦給清河王元懌。
卻對南線戰事和張仲瑀串聯禁止武人當官的問題視而不見。
李崇見了自己,向自己提了兩個要求,分別是在六鎮取消軍管給百姓授田,阻止朝堂幫助蠕蠕王阿那圭復國,自己答應了下來。
酈道元想到整個大魏無論南北東西,四處都潛伏着巨大的危機,可洛陽還在梵聲繞樑,皇室宗親和百官公卿還沉迷於靡靡之音中,酈道元憂心忡忡,怎麼短短二十年,朝局就頹勢如斯?
接下來的兩日,蘇澤委派騎奴蘇大繼續跟着高歡賣馬,這一次蘇澤沒有要分紅,而是讓蘇大挑選了一匹耐勞的良駒買下。
白鷺曹使者蘇白在滿城的追查「僧人法宗」的線索,這幾天的行動路線遍佈了整個洛陽的大小寺院。
在休沐結束之前,蘇澤在南荒郊練習射柳,靠着這具身體原本紮實的基本功,蘇澤對通過第一輪「射」的考驗有了幾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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