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皇帝元子攸,是在宣光殿中見的奚毅。
因為爾朱榮在宮中的耳目眾多,所以奚毅基本上都是在公開場合和元子攸見面。
雙方並不需要直接交流,能夠保持見面,就是一種信號了。
高敖曹混在樂工的隊伍中,他本來就是世家子弟,也是粗通樂理的。
為了報仇,高敖曹剃鬚明志,很快就達到了樂工的水平,如今他負責整個樂曲的鐘磬部分。
在高敖曹身邊,也是一個剃鬚的年輕人,這個人就是楊忠。
當年楊忠擔任過偽帝的直閣將軍,負責守衛皇宮。
在城破之後,爾朱榮欣賞他的忠義,沒有處死楊忠,而是將他關押在牢獄中。
但是隨後發生了很多事情,爾朱榮領兵擊敗陳慶之,年後又攻打玉璧城,現在又趕回晉陽救活,將楊忠徹底忘了個乾淨。
這事情也是爾朱榮辦的不地道了,你要麼就殺了楊忠,要麼就放了他,或者逼迫他投降,將楊忠關在監牢裏幾個月算是什麼事情?
最後還是元子攸打聽到了這件事,想辦法通知了奚毅,將楊忠從監牢中撈了出來。
如今楊忠也是樂手,奚毅許諾只要楊忠為他效力半年,就將他放歸南朝。
為了能和妻子團聚,楊忠也剃掉了自己那長長的鬍鬚,混入宮廷樂隊中,負責吹笙。
奚毅很小心,來到宣光殿後,他只是站在玉陛下方,帶着樂手們開始演奏《天柱大將軍破陣樂》。
樂曲的作者吳龜年如今被拜為大奉常,負責整個宮廷的典樂工作,在他的指揮下,在場的宮人都被這恢弘的音樂感染到如痴如醉,只有皇帝元子攸在迷醉的表情下,認真觀察樂隊的每一個人。
樂手都是元子攸挑選的,然後想辦法通知到奚毅,然後給他們偽造身份送到樂團的。
元子攸看向高敖曹,又看了看坐在地上吹笙的楊忠,寬大的衣袍擋住了他們的腱子肉,元子攸也知道兩人的勇猛,只要他們日後能多幾次進出皇宮,自己就有招攬他們的機會。
經歷過多次宮廷政變的元子攸十分有耐心,他努力做好這個傀儡皇帝的樣子,只希望爾朱榮能夠給他更多的時間。
——
相比於北面武人地位的急劇上升,南梁又是一副完全不同的景象。
五月,建康的氣候逐漸燥熱起來,不過城外還有宜人的春風,所以每到了休沐的時候,官員們就帶着家屬出城踏青。
不得不說,在蕭衍手底下做官還是很舒服的。
彼時北面都是一個月休息三天,也就是上中下旬的最後一天,就是官員休沐的日子,這一天官府封衙,官吏都可以回家休息。
就這一個月三天的休息,也是從孝文帝實行班祿制度後,才開始推行的,也就是說以前在北魏當官不是996,是007。
既然當官沒有俸祿,自然也沒有休假了,合理,這也很合理。
但是在南朝當官,假期就比較多了。
除了正常的萬壽節(皇帝生日),春節等等之外,各種佛道的節日蕭衍都放假,佛門有初一和十五進香的習俗,蕭衍也宣佈這兩天也放假,南梁官員一個月的假期平均下來有十天。
今天休沐,陳慶之也從皇宮離開,返回自己在城外的莊子輕鬆一下。
韋睿的孫子,曾經在朝堂上力主支援洛陽的韋粲,也坐在陳慶之的車上。
陳慶之很喜歡這個後進,回朝以後就和韋粲交往,今日也是出城聚會的。
但是陳慶之乘坐的牛車,速度實在是太慢,他忍不住挑開帘子,對着韋粲說道:
「如今建康城中,就真的沒人乘坐馬車了?」
韋粲苦笑一聲說道:「都說老子騎青牛得道,牛能通靈,所以如今公卿們都乘坐牛車。」
陳慶之有些無語,他覺得這個理由可能都是藉口,更大的可能是因為南梁的公卿懼怕馬。
陳慶之曾經親眼見過校場上那些擔任軍官的卿貴子弟,根本連馬都騎不上去,甚至只要馬一嘶鳴,這些軍官就嚇得逃跑。
就連前線傳遞戰報的函使,如今也不能騎馬入城,要入城通報軍情,都要換乘溫順的毛驢。
也許正是這些卿貴懼怕馬,所以才不乘坐馬車而是乘坐牛車。
「陛下不是將那本書列為禁書了嗎?」
陳慶之說的書,是從關中流傳過來的一本書,名叫《老子化胡經》。
其實這本經文大概在西晉就存在了,是當年佛道辯論的時候,道門提出的傳說,也就是老子騎青牛出函谷關,是為了點化胡人修行,而佛祖就是老子點化的。
宗教辯論就是這樣,當教義、經文、道理都無法駁倒對方的時候,只能和說相聲的一樣玩倫理梗了。
道門這一套當真是命中要害,一句「我是你爸爸」,將多少佛門高僧都辯得說不出話來。關中這部《老子化胡經》比西晉王浮的那部原版經文還要離譜,首先這本經書是對老子化胡的事情進行了充分的考證,引經據典後讓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始辯駁。
可不是嘛,當別人說自己是你爹的時候,你很難拿出證據來證明別人不是你爹。
如果只是這樣,那頂多也就是在佛道中流行一下,但是這本書的後半段就很離譜了。
後半段類似於志怪,寫了一個老子化胡的故事,這個故事中的佛道鬥爭精彩無比,又引出了鴻鈞、三清、佛祖幾個人物,還根據戰鬥力排了聖人、大羅金仙、太乙真仙等等,雜糅了搜神記至今的各種傳說故事,構建了一個佛本是道的神佛宇宙。
甚至還從武王伐紂出發,引出了一段佛道鬥爭的幕後故事。
又因為故事實在是精彩,這本書在茶肆酒肆中被說書人反覆拉出來講,影響力日益擴大,就連建康小兒都在竹子上綁上紅色的東西COS哪吒。
崇佛的蕭衍讀了這本書後,罕見的發了火,他下令將《老子化胡經》列為禁書,發現家中私藏此書的一律發配嶺南。
只是如今朝廷對於百姓的控制力,列為禁書等於給這本書做了宣傳,加上從北方傳來的雕版印刷,本就加快了書籍的傳播,這本書不僅僅在建康流行,在南梁的各大城市都流行起來。
也因為老子騎青牛的說法,讓建康城的青牛價格被炒到了十萬貫鐵錢,卿貴們都以乘坐青牛拉的車為尊貴。
韋粲苦笑一聲,朝堂這個樣子,官員差役都沒人想要好好做事,都想着在任上撈錢,又有什麼政策能夠持續下去的。
「停。」
陳慶之突然命令車夫停車,他突然從車上下來,來到道路邊上的田地中,將兩個正在耕種的農人喊到了面前。
韋粲也跟着下車,他看到了這兩個農人身上的衣服,也變了臉色。
原來這些農人身上都是穿着北衙禁軍的軍服。
蕭衍在建康設十二衛,由皇帝親自統領,因為這十二衛的指揮所都在皇宮北面的北衙,所以也被稱之為北衙禁軍。
作為宿衛建康的禁軍,北衙禁軍自然非常重要,理論上陳慶之這個右衛將軍,也管理着北衙禁軍。
看到陳慶之的牛車,路邊勞作的農人紛紛跪下來,陳慶之詢問道:
「爾等為何穿着禁軍的服飾?」
私自穿禁軍的衣服是大罪,這兩個農人也是明白的,他們連忙說道:
「貴人饒命,貴人饒命,我等真的是禁軍。」
韋粲立刻呵斥道:「大膽!禁軍不在城內戍守,為何在田間?」
這兩個人繼續磕頭,其中一人掏出腰牌說道:
「貴人,這是我們軍籍腰牌!我們真的是禁軍,不是私穿軍服的!」
陳慶之的手下前去檢查了腰牌,果然真的是禁軍的腰牌。
這下子陳慶之的臉色更難看了,和北魏的禁軍一樣,南朝的北衙禁軍也是脫產的。
他們吃住在軍營,就算是休沐也不應該出城種地。
陳慶之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他問道:「爾等既然是禁軍,為何要在這田間勞作?」
兩個禁軍士兵互相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那個老實禁軍說道:
「回貴人,是軍主將我們賣予這裏種田的。」
「詳細說說。」
等兩人說完,陳慶之才明白其中原委。
南朝禁軍地位低下,如今又重武輕文,加上鐵錢濫發後基層的軍官也吃不飽飯,於是這兩個士兵的軍主,就將他們當做奴隸長期租給了這片土地的主人。
陳慶之一詢問,這種事情在禁軍中已經是非常普遍的事情了,甚至還有軍官自己購買土地,然後強令自己麾下的士兵給自己種田。
陳慶之臉色鐵青,韋粲的臉色也很難看,這可是護衛皇帝的禁軍,如今竟然被當做奴隸一樣對待,很難想像真的有叛軍打到了建康,這些士兵還會不會豁出命來保護皇帝。
因為蕭衍重視文治,武人地位低下,但是誰也沒想到低到這個地步。
陳慶之看着田間襤褸的百姓,看着骨瘦如柴的禁軍,卻又不知道要找誰來算賬。
士兵口中的軍主嗎?他不過是個基層軍官罷了,這事情已經建康的普遍現象了,陳慶之堂堂右衛將軍,也不可能找一個小小軍主麻煩。
只能說這是整個時代的癥結,絕非懲罰一兩個人可以改變的。
病入膏肓,無藥醫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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