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相人也。一名俑。像,似也。
「偶」就是類似人的一種俑,是按照人來雕刻的雕塑。
傳到了這個時代,偶像基本上就已經和佛道綁定,專門指那寺院和信眾家中供奉的神像。
而佛門的偶像崇拜,比本土道門還要厲害。
當年蘇澤在敦煌的時候,就曾經聽說高昌國內每年的浴佛節,都會將佛寺內的佛像請出來沐浴,然後由信徒抬着繞着城巡遊,而信眾們會狂熱的送上自己積攢一年的錢財,供奉於佛像之前。
北魏皇室也熱衷於鑄像,早期這是草原一種原始宗教信仰,以鑄像成敗來斷事吉凶,但是很快又和佛家結合,鑄造的人面佛身的銅像在占卜,又因為這個時代鑄造技術不過關,鑄像成功率不高,一旦鑄像成功,就象徵得到了天命。
當王思政宣讀完了主題,首先站出來的,是儒門的祁泰。
祁泰先是拱手向蘇澤行禮,接着說道:
「心中有真佛的話,又何必跪拜佛像呢?世人以塑像建塔為榮,越修的富麗堂皇越覺得自己這是在積福,用凡間的富貴來求世外的福報,神佛真的會保佑這樣的人嗎?」
眾僧人心中咯噔了一下,紛紛看向代表佛門出戰的廣惠大師。
儒門上來就炮轟佛門,可以說是來者不善了。
那些心思更深的佛門弟子,則偷偷看向蘇澤。
祁泰這番攻擊可以說是有備而來,儒門能夠這麼快對佛門發動進攻,很難說這到底是祁泰的急智,還是說是郡公府早就向儒門透露了辯論主題,事先準備好了的進攻話術。
眾僧人也緊張起來,偶像崇拜事關佛門根本,這倒不是教義理論上的根本,畢竟佛祖入滅前也沒有讓弟子鑄像崇拜,而是佛像這東西在佛門的經濟體系中實在是太重要了。
鑄像是功德,信徒們也會將佛寺中的佛像「請」回家供奉,當然在「請」的過程中也需要給香火錢。
那些壯觀的石窟,也都是在這套理論上,花費大量時間建造的歷史奇觀。
可以說,佛像是整個佛門經濟的最重要環節。
來自高昌國的廣惠大師,自然更明白這個道理。
他說道:
「佛曰:真佛無像。」
聽到這句話,一些沉不住氣的僧人已經準備咒罵了。
廣惠繼續說道:
「但俗人愚鈍,若沒有莊嚴的佛像,是沒辦法感悟真佛的威儀,無法踏上佛法修行的道路。」
眾僧人幾乎都要拍手叫好了,不愧是西域來的大師啊!
這句話又提高了佛法的玄妙,但是又說明了佛像的作用,可以說是相當切題又妥當的回答了!
這時候劉伯之站起來說道:
「世間真有佛尊,那只有念想佛尊,就能踏上修行之路,根本無需藉助佛像。」
劉伯之說的,就是通過辯機興起的新修行思路。
當年辯機宣稱只要念佛號就可以踏入修行道路,普通百姓不需要供奉昂貴的佛像,不需要進獻香火錢,就可以自己念佛修行。
如今這套理論,因為「省錢省事」,在南北都有流行。
廣惠大師沉着說道:
「漢明帝之前,中土沒有佛像,為何此地蒼生不知真佛存在?」
這個回答就連惠可都要拍手叫好了,眾僧人紛紛發出了叫好聲。
就連坐在蘇澤身邊的重臣們也紛紛點頭。
但是很顯然這位廣惠大師不滿足於被動防守,他進攻道:
「沒有佛像佛經,人們就能明白佛理的話。堯舜禹聖人出世前,為何世人不懂仁義禮智信?為何當時的人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如同禽獸一樣?」
這句話顯然是攻擊儒門的,就連祁泰的臉也白了。
廣惠明白,道門早就已經打趴了,自己的對手還是儒門。
他繼續說道:
「若是按照祁公的說法,跪拜佛像無法積福的話,那麼郡公設五廟祭祀先祖,難道不是在祈求祖宗保佑?難道宗廟也是無用的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沒想到這個廣惠看起來一副得道高僧的樣子,言辭竟然如此犀利,直接從偶像崇拜攻擊到了儒門提倡的宗廟祭祀上,可偏偏他說的也有點道理。
說到了儒門的根基禮法,祁泰也是急了,他說道:
「郡公,佛教乃外國之法,我中原上朝豈能胡化,請廢而不用!」
祁泰這句話引起了僧人譁然。
但是主座上的蘇澤微微點頭,祁泰經學修為還是差了一點,說不出對手開始攻擊對方的成分了。
看來古今的噴子,都是一樣的套路。
廣惠明顯段位更高,他說道:
「如果按照祁公之言,外國之法要廢而不用。那孔子的儒學是魯國之學,對於秦地來說也是外國之法,也要予以廢止!」
眾僧人紛紛喝彩。
祁泰則臉上漲紅了,他怒道:
「魯國和秦國早都歸王化!皆為我中原正統,不可和佛教混為一談!」
廣惠又追擊道:
「魯國和秦國同歸王化,因而經教可相互通用。那中原和天竺都在佛光沐浴下,何不同尊佛教?為何又要獨廢呢?」
祁泰是真的被惹火了,他又用佛門弟子出家這點攻擊道: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為人子女應該在父母身邊盡孝,捨生佛門為不孝之行,向佛門供奉財物卻不供養父母者,難道也能登臨極樂?」
廣惠也是殺紅了眼,他說道:
「那士卒從軍,祁公為官,難道不也是遠離父母不孝?為何不讓士兵和官員都回家侍奉父母?」
僧人再次喝彩,但是這一次惠可沒有再喝彩了。
一直都沉默的達摩,則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果然,廣惠此言一出,雖然佛門都在喝彩,但是坐在石趣閣上的大人物們,臉色都難看起來。
而那些儒門學子的臉上,則露出笑容來。
王思政本身還是比較傾向佛門的,但是聽到廣惠這麼說,他偷看了蘇澤的臉色,最後也只是長嘆一聲。
這句話觸碰到了郡公的逆鱗了。
之所以蘇郡公以「偶像」為辯論題目,其實就是對佛門以佛像為名,聚斂錢財這件事不滿。
至少以王思政對蘇澤的了解,在這個時間節點上,郡公並沒有滅佛的心思。
頂多也就是打壓一下佛門,讓佛門吐出一些錢財,釋放出一些人口,大家不要太過分就行了。
但是廣惠這番辯論,直接觸碰了郡公府的根基——兵役制度,這就是有取死之道了。
儒門在讓百姓忠孝,道門在寇謙之改革後乾脆廢掉了自己基層組織,放棄了主張造反的部分教義,換取統治者的庇護。
可你佛門倒好,連一國的兵役制度都要攻擊,將出家為僧和為國當兵等同在一起詭辯。
這不是取死是什麼?
只可笑這僧人,還因為祁泰沉默而洋洋得意。
王思政暗道,看來以後自己不能再表現對佛門的同情,不能再讓家人去寺院布施了。
就在僧人們還在為了廣惠的善辯而激動的時候,突然一名僧人踏步而出。
「廣惠大師,您嗔了。」
惠可驚訝的看着身邊的師父達摩,不知道怎麼就擠過了周圍這些僧人們,來到了辯經會場的中央。
達摩向蘇澤行禮道:
「天竺僧達摩,拜見郡公。」
這時候維持秩序的王思政,已經準備派人驅趕達摩了,卻被蘇澤舉起手掌阻止了。
其實達摩來到關中,蘇澤已經通過情報網絡知道了。
畢竟達摩投宿的永樂寺的寺監,就是蘇澤召喚的隨從。
但是早已經對歷史人物祛魅的他,並沒有召見這位未來禪宗祖師的想法。
說到底,蘇澤對佛教這一套並不感冒。
而且禪宗雖然在歷史上名氣很響,但是這個派別的門檻實在是太高了,名氣大的原因是因為禪宗在上層知識圈子很流行,而且後世還和儒門結合得很好,所以很多禪宗高僧多見於史書,給人影響力很大的感覺。
實際上從南北朝往下,禪宗的影響力也就這樣,如果論改造佛教的效果,還不如律宗和淨土宗。
達摩雙手合十說道:
「因空見色色生欲,因慈生欲欲如海。」
「佛本性空,都在我等心間,卻要造那泥塑銅鑄之物供着,反而是心中着了相。寄於外物就會升起對這些外物的欲望,最終斷了修行之路。」
「青燈下供奉佛祖,本來向慈向善的舉動,可如果是為了積累福報才去供佛,那渴求的欲望壓過了向佛的慈心,反而會滋生無邊的欲望。」
達摩這兩句話說完,蘇澤也撫掌道:
「好!」
可能是達摩這兩句話太高深了,很多人都沒能聽懂。
蘇澤笑着說道:
「大師佛法高深,受教了。」
「大師的意思,以求果之心來修行,最終只會走向追逐名利之果的歧途。」
「以圖報之心來修佛法,那和紅塵中追名逐利之輩又有什麼區別?若是修無所報,是不是還要遷怒佛祖?」
蘇澤站起來說道:「以後凡本郡公治下,禁止佛像巡街之行,凡佛寺鑄像皆需要在地方僧道司登記,以私鑄斂財者開除僧籍!」
眾僧人臉色慘白,這又斷了他們一個斂財的手段,他們將憤怒的目光投向達摩,認為是這個僧人胡言亂語,才讓蘇郡公給佛門如此嚴厲的懲罰。
卻沒想到達摩對着蘇澤跪拜道:
「貧僧遊歷東土,乃見聖王也!」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