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昌二年,三月二十六,定州左人城。
對於如何欺壓普通百姓,作為刺史府功曹,孫功曹是有着豐富經驗的。
孫功曹在選擇欺壓對象上,也有四不欺:
有子弟當官的士族他不欺,河東豪族互相直接聯姻,關係犬牙交錯,誰知道這個普通的讀書人,和那些朝中的大員有什麼關係,特別是被評定為四姓的豪門,孫功曹都是繞着走的。
地方上的豪族他不欺,這些豪族都是有自己的塢堡的,他們要是鬧起來,楊刺史可能用他這個功曹的人頭來安撫他們,每年徵稅納糧,官府也是要這些地方上的豪族配合的。
定州的領民酋長、部族豪帥他不欺,這些安置在定州的部族,他們的首領都是雁臣,雖然他們在洛陽不受待見,但是能被封為雁臣的部族,也都是最早追隨北魏的「從龍」之臣,他們也和高層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光是每年能去洛陽,就可以直達天聽。
最後就是定州的州郡武人他不欺,如今河東地區好男不當兵,當兵的都是各州縣的不良人,他們進入軍隊後更是欺壓百姓,普通吏員也不敢惹。
很顯然,鮮于修禮這些牧奴,並不是孫功曹「四不欺」名單中的。
在孫功曹看來,這些六鎮遺民本身就是叛軍,是太后的「好生之德」,這才允許他們在定州為奴的。
這些傢伙在朝中沒有根基,定州當地豪強也敵視他們,自己處理了他們只能大快人心,不會有人追究自己的責任。
至於左人城中的牧奴造反?
孫功曹隨行的二十多名軍士,那都是全副武裝的,這幫連武器都沒有牧奴,又要怎麼造反?
在孫功曹看來,鮮于修禮不過是一個牧奴頭子,先將他榨乾了之後,然後就讓人拿下他,將他列在抽殺的名單中,日後隔三差五就能來左人城敲打一番。
只能說孫功曹的算盤很好,但是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事與願違的。
他剛剛住進左人城內,鮮于修禮就聚集親信。
這其中還包含了附近的葛榮派來溝通的宇文連。
葛榮乃是定州別駕,雖然被刺史楊津排擠,但是也是有名義上的權力的。
他在左人城附近的戍所駐守,搜羅工匠打造武器,為了拉攏鮮于修禮,也讓宇文連送來了武器。
鮮于修禮已經決心造反,他聚集手下後說道:
「白天你也聽到了,那孫功曹要將左人城中的六鎮人十抽殺一,我們難道要束手待斃嗎?」
從六鎮之亂以來,六鎮遺民早就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氣。
在左人城做牧奴,還算是安穩了一些時日,可刺史府依然要趕盡殺絕。
手下紛紛說道:
「反了他娘的!」
鮮于修禮也是讀過一些書的,他直接說道:
「不反也是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今夜我就手刃那個孫功曹,舉真王旗幟反了他娘的!」
鮮于修禮知道要舉事,自然要打出口號來,而對於六鎮遺民來說,最響亮的口號就是「真王」。
破六韓拔陵雖然失敗了,但是「真王」的口號還在。
而破六韓拔陵那句「滅元氏者,六鎮也」的讖語,也隨着六鎮遺民在征討六鎮的軍隊返鄉,在整個北魏傳播開來。
鮮于修禮決定重新祭出「真王」的旗號,手下紛紛表示贊同。
接着鮮于修禮又看向宇文連說道:
「宇文郎也看到了,六鎮不反,就要被定州人吃干抹淨了!今日我等起兵,請宇文郎聯絡葛頭領,一同舉兵起事!」
接着鮮于修禮說道:
「我封你們葛頭領為為衛王!僅在本王之下!」
宇文連叉手稱是,然後看着鮮于修禮等人舉起火把,拿着他新送來的武器,沖入了那孫功曹居住的地方。
宇文連的內心有些複雜,當年他們父子,跟着賀拔度拔父子襲殺了破六韓拔陵的「衛王」衛可孤,父親為了逃避六鎮的亂局,沒有去平城投靠元深,而是來了定州安居。
誰也沒想到,才不到四個月,自己父子投靠的葛榮竟然也被封了「衛王」。
緊接着,宇文連就聽到了求饒聲和砍殺聲,鮮于修禮舉着火把提着人頭登上了左人城的城牆,左人城內發出了山呼海嘯的呼聲。
宇文連翻身上馬,突然想到幼弟宇文泰曾經說過:
「六鎮再反,天下大亂」。
宇文連搖了搖頭,這天下哪裏有安寧的地方啊,他們這樣的武人,也只能隨波逐流,被命運裹挾着向前了。
——
孝昌二年,三月二十六,鮮于修禮於左人城,舉真王旗幟造反,殺刺史府孫功曹祭旗。
四月一日,鮮于修禮收攏左人城附近的六鎮遺民,首戰擊潰了定州孫氏豪族的私兵,殺入他們的塢堡搶劫一空,獲得甲仗五百,屠滅孫氏上下千口。
四月五日,定州刺史楊津聽聞鮮于修禮造反的消息後,大為驚駭,立刻下令在左人城附近戍守的定州別駕葛榮鎮壓。
葛榮以所部甲仗軍備不足作為理由,要求率部返回定州治城盧奴城(今定州市)整編,再和鮮于修禮的叛軍作戰。
定州刺史楊津不疑有詐,允許葛榮帶領部眾進入盧奴城,並且開放定州府庫,任由葛榮裝備手下。
四月七日,鮮于修禮的叛軍聚眾萬人,來到了盧奴城下,葛榮立刻倒戈,打開城門攻佔了刺史府,迎接鮮于修禮進城。
定州刺史楊津還算是有點氣節,誓死不投降叛軍,被鮮于修禮下令斬殺,六鎮軍劫掠盧奴城,城內士族豪強為之膽寒,想要舉家出逃,卻被鮮于修禮全部坑殺!
鮮于修禮叛亂的消息,傳到瀛洲、冀州後,被欺壓的六鎮遺民紛紛舉兵,他們赫然發現,大魏惶惶河東之地,這片最膏腴的土地上,這幫平日裏他們都不敢抬頭看的世家豪族,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
他們的私兵看起來武器很好,身體強壯,但是和六鎮這些在生死廝殺出來的漢子完全沒法比。
六鎮長期都是軍官,父子兄弟上陣,又經歷過幾次戰爭,早就磨礪出來了。
比起定、瀛、冀這些豪族蓄養的花架子,六鎮人在戰場上的動作樸實無華,他們沒有多餘的動作,一切都是為了更好的殺人。
只要是能夠殺人的東西,在六鎮人手上都是恐怖的武器。
他們騎術精湛,弓馬嫻熟,搶到馬和武器就是騎兵。
三州本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六鎮人上馬後來去如風,迅速將本地豪族之間聯繫切斷。
被三州豪族買下來的六鎮奴隸,提前下手殺死欺壓他們的豪族監工,打開塢堡莊園迎接叛軍。
每當擊破一座當地豪族的塢堡莊園,都會將他們的糧食搶奪殆盡,用他們的武器和馬匹武裝自己,然後迅速殺光這些抵抗的豪族。
等到四月中旬的時候,三州烽煙四起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河東。
燕州,上谷郡。
杜洛周在上谷郡收攏六鎮流民,其中麾下還包含了高歡、司馬子如、竇泰這些曾經在六鎮擔任軍主豪帥的豪傑,他的聲勢也很快坐大,在上谷郡聚集了近萬人。
沒辦法,六鎮人口實在是太多了。
被朝廷遷往三州的,不過是追隨破六韓拔陵造反的六鎮亂軍,加起來就有三十萬戶。
這三十萬戶,其中十萬戶渡河黃河去了蘇澤控制的夏州,剩餘二十萬戶被安置在三州。
但是六鎮軍民何止這三十萬戶。
那些留在六鎮的鎮民,朝堂就是一個全面放棄的態度,他們被柔然人襲擾奴役,很多都和杜洛周一樣選擇了南下。
燕州先是被柔然人劫掠,接着又是蝗災,地方官府已經徹底失去了控制力,當杜洛周聽到鮮于修禮重新舉起了真王旗幟後,立刻召集了重要的手下商議。
流民都是抱團的,杜洛周明白自己想要造反,也必須要得到大部分小團體的支持。
他環視一圈,幾個小團體的頭領卻慫了。
其中一名同鄉說道:
「統領,三州造反是因為他們被逼迫,我們上谷郡的流民又沒有官府壓迫我們,大家也都想要在上谷好好放牧為生。」
燕州刺史容留杜洛周這些六鎮流民,是為了讓他們在長城邊上防禦柔然人,所以比起定、冀、瀛三州的壓迫,燕州的六鎮人還沒被壓迫到那個地步。
甚至可以說上谷郡這片燕州人看不上的土地,比起六鎮都要豐饒很多,很多人也不想要造反。
杜洛周環視了一圈,高歡站起來說道:
「我們都是六鎮人,同氣連枝,三州反了,燕州官員豪族要怎麼看我們?」
「如今朝堂缺兵,要麼打散拆分我們,要麼徵召我們去平叛,讓六鎮人自相殘殺。」
「統領,不反就是束手待斃,如今只有造反這麼一條路了!」
杜洛周聽完了高歡的話,立刻撫掌說道:
「好!賀六渾說得對!」
「不是六鎮要反,是朝堂逼着六鎮反!」
眾人聽完了高歡的話,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紛紛點頭贊同。
杜洛周拔出配劍,斬斷桌角說道:
「今日起兵,同誓反魏,心不誠者,有如此桌!」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