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喉嚨微微一哽,看着他在月光下俊美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面容,慢慢的偏過去,冷冷道:「我不想再聽到這些話。」
上一次,你說完這句話之後,燒死了我的母親。
這一次,我不知道我的身邊又會有誰,承受那樣慘痛的離別。
他沉默的看着我,過了好一會兒,然後抬手對着我面前的椅子:「坐。」
我想了想,走過去扶着椅背,慢慢的坐下來對着他,他又指了一下我面前的那杯酒,還映着月光微微顫抖着,他柔聲說道:「我知道你沒吃東西,我們一起吃一點吧。」
我淡淡道:「我沒胃口。」
他捻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頓,抬起頭來看着我,過了許久才輕嘆了口氣,然後說道:「我知道,要我們兩回到以前的那個樣子,是不可能的。」
「……」
我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帶着一點顯而易見的冷笑。
他說道:「如果將來我落到你手裏,我還是那句話……」
「……」
「但現在你在我手裏,你可以不用害怕。」
「……」
「我會好好保護你,好好的待你,讓你有一天,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
「也許,報仇不會需要十年。」
我冷冷的看着他,忽的一笑:「當然要不了十年。」
「……」
「十年的時間,滄海桑田,大概你也早就得到你想要的了。」
他的目光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出了幾分熾熱來:「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我說道:「我能不知道嗎?」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道:「其實,世人都知道,跟在我身邊的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帶着目的的,他們想要的,不過是我成功之後能給他們什麼,但只有你——只有你,會懂我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淡淡說道:「我並不覺得,自己如你所想的,那麼了解你。」
「……」
「裴元修,我沒有看清過你。」
他的手微微一顫,像是胸口又傳來了痛楚一般,連他眼中的光似乎都黯淡了一些,我聽着他的呼吸在夜色中變得侷促起來,好像在極力的壓抑着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着頭,慢慢的道:「輕盈,我沒有想過要騙你。」
「對,」我仍舊平靜的說道:「你的確,沒有說謊騙我,你只是——沒有告訴我實話而已。」
「……」
我看着他的眼睛,說道:「那個時候,你告訴我,你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非常的痛苦,然後無意中走到內藏閣,見到了我。」
「……」
「但其實,你並沒有真的告訴我,你知道的,是自己的什麼身世。」
我毫不懷疑他胸前的傷口也許裂開了,否則不會有那麼深的痛楚從他的眼中蔓延出來,連整個夜色都染上了那種無聲,甚至也說不出口的悲哀,他看着我,開口時竟似也有幾分痛苦:「輕盈,其實我——」
「你不用說了。」
我淡淡的說着,然後偏過頭去,看向這條白天已經了整整一天的長江,終於在夜色中得到了一點寧靜。滿江的粼粼波光似乎也還泛着紅意,而沿着江流遠眺,依稀能看到離這裏很遠的地方,有一些小漁船在渡江。
白天,這裏激戰得那麼厲害,平民老百姓自然是不敢有什麼動靜的,那些漁民大概也只有趁晚上的機會才敢小心翼翼的下水。
那些船帆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的顧及。
當我再回過頭來,看向裴元修的時候,他的手中還舉着那隻酒杯,水光映亮了我的眼睛,我沉默着,然後說道:「你知道嗎,要做孤舟,就要撐得起滿帆的寂寞。」
「……」
「做寡人,就要忍得下刻骨的孤獨。」
「……」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但就不要再要求被你傷害的人,還要站在原來的地方。」
「……」
「元修,人人都會變。」
「……」
「你如此,我也一樣。」
說完,我看了一眼眼前的那杯酒,便起身走了。
就在我走到大門口正要走進去的時候,他坐在船頭,突然說道:「輕盈,有一些人和事的確是會改變,但有一些,始終不會變。」
「……」
我的腳步一滯,回頭看着他。
他看着我,目光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寂寥:「你,就從來不用怕會激怒我。」
我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淡淡的一笑:「那是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真正的做什麼,激怒過你。不過——」
說到這裏,我淡淡的勾了一下唇角,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
這個夜晚過得很快,我幾乎只是在混沌的夢境裏掙扎了一下,再睜開眼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白天。
外面,一片喧鬧。
我急忙起身走到窗邊一看,頓時皺緊了眉頭。
江岸上,已經擺開了陣勢。
前天和昨天,雖然戰事那麼要緊,他們也都不「避嫌」的把我請到甲板上去觀戰,今天卻沒有叫上我,我不知道是因為昨天晚上跟裴元修說了那些話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但我知道,今天這一戰一樣非常的關鍵。
於是我簡單的洗漱了一下就披了一件衣裳衝出去,等到了甲板上的時候,才發現天在下着毛毛細雨,溫度卻比之前驟然的冷了不少,我才剛在船頭站定,就被冷風吹得一哆嗦。
裴元修依舊坐在椅子裏。
有一個侍從在他頭頂撐着傘,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風氅,一聽見我的腳步聲,回頭看了我一眼,看着我衣衫單薄的樣子,微微蹙了一下眉頭,但沒說什麼,又淡淡的轉過頭去。
我也沒有過多的理會他,而是扶着圍欄看着下面。
昨天那一場仗之後,趙雲成自然是明白自己着了他們的道,但現在先機已失,他必須要把這些人全部都趕走,而裴元修這一邊的人,就必須要鞏固昨天的戰果,徹底的消滅趙雲成的人,否則他們也無法完全的拿下江陵。
這一場,不是生死之戰,卻關係着全局!
我極力的望着江岸上,可惜今天天公不作美,濛濛細雨再加上山間的迷霧,況且今天的戰事是江岸上的那些士兵往山後打,基本上戰場已經不再我們的視線中了,我只能聽到風中傳來的聲音,可戰局到底如何,我還是不太明白。
但看眼前的陣勢,我卻看出了一點——
裴元修基本上把自己帶來的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這一場戰鬥當中了。
不過,趙雲成的兵力,我雖然沒有完全了解,但從他之前帶走的人馬,到後來溫如玉支援他的那一支水軍,再除去這兩天的傷亡,大概的數目我還是心裏有數。
人數上,他並不是劣勢。
唯一讓我擔心的是他的騎兵在那樣的地形不好使用,會大大的降低士兵的機動性和戰鬥力。
而且——
我抬頭看了一下天色。
頭頂陰雲密佈,幾乎已經遮蓋了整個天空,甚至連天邊,都是一片暗灰,沒有太陽,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我也無法準確的判斷,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刻了。
就在我望着頭頂的時候,突然,肩上一沉。
我嚇了一跳,整個人都戰慄了一下,急忙回過頭去,卻見一雙手將一件厚重的風氅披到了我的肩上。
是那個謝先生。
他的表情依舊是淡淡的,做完這件事,也沒說什麼,便轉身回到了裴元修的身邊。
裴元修也坐在椅子裏,並沒有回頭看我,只是失去了風氅之後,他的衣衫就顯得有些單薄了,自己伸手拉緊了胸前的衣襟,而旁邊的韓子桐一直注視着他,看到這一幕,連眼角都發紅了,又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對着她那幾乎想要把我吞下去的目光,我反倒裹緊了那件風氅。
經歷了那麼多事,我別的沒學會,有一件事倒是真正的看懂了——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跟自己為難。
就在這時,我看見裴元修坐在那裏,也抬起頭來看了一下天色。
不過,也和我剛剛一樣,此刻無法準確的判斷出時間來。
明顯的看到他眉心多了幾道褶皺。
昨天他讓謝先生帶着人去「劫營」的時候,就一直看天色,是要判斷對方行動的時間,難道今天這一戰,他還有什麼要等待的嗎?
我裹緊了那件風氅,不動聲色的站在船頭,也許是江岸上戰事激烈,又或許是此刻風急雨密,腳下的江水也變得越發的不平靜了起來,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波浪,這條船不算是大船,大家都能感覺到一陣震動。
裴元修又一次抬頭看天。
就在這時,韓子桐突然上前一步:「元修,他們來了。」
我一聽這話,急忙順着她的視線往前看去,就看見從下游的那一方,濃濃的雨霧當中,慢慢的出現了一些高大的影子,正衝破雨霧朝着我們這邊駛來!
那是——
裴元修一見,剛剛眉心的那幾道褶皺立刻舒展開來。
周圍的人也都看到了,幾個將領的臉上紛紛露出了欣喜的笑意,而韓子桐也是喜不自勝,即使這樣,她也不忘回過頭來,對着我挑了一下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