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榻上,額頭敷着濕巾的荀或正無神地看着梁。
榻邊的王修也皺着眉想着辦法,半天,他和荀或說:
「要不你跑吧。」
荀或有氣無力地反問:
「能跑去哪?」
「去遼東吧,我找船,你直接去!」
「去遼東?」
「是啊,那裏雖然苦寒,但是朝廷鞭長莫及,這裏到北海上船,跨個海就到了。」
一聽要跨海,荀或個旱鴨子中原人立馬搖頭了,就算真的去遼東,他的族人怎麼辦?他們荀家本來就指着他父親仕宦恢復家聲,現在父親沒了,家族的復興也沒了。
見荀或不肯,王修急了,他站起來道:
「東平陵你不能再呆了,你再不走,那高綜一定會抓你的。到時候將東平陵城破的事都栽在你頭上。」
說到這個,荀或失神了,他喃喃道:
「是啊,東平陵失守,本來就都怪我。是我要捕張狗驢的,也是我要設局殲滅潛伏在東平陵的逆賊的,更是我下命要開東門的。這一切本就是我的責任,他們也不算栽贓啊。」
見荀或這樣說,王修要安慰,但也不知道該如何說。
荀或又想到了那死屍枕籍的東大街,到處是殘垣斷壁,又想到父親的音容笑貌,眼眶的淚就止不住打轉。
他挺聲,堅毅道:
「我去自首,這事不能躲,也躲不了。叔治我要托你幫個忙,一會我寫封信給你,請你為我送到潁陰八龍里,將信交給我的六叔。這事關我的性命,就拜託叔治你了。」
王修一肅,斂容道:
「文若,你放心,我王修,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一定將信帶到,你放心。」
荀或笑了,這個王修,真的沒白交。至於那個邴原,哼!
王修也想到了邴原,他解釋道:
「根矩聽你在我這裏,很高興。不過他讓我帶話,也是讓你出首,說這是最好的選擇。你別多想,我是覺得根矩應該是為你好。」
聽到王修說邴原和自己想到一塊,他突然覺得對邴原的看法需要更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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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將坑裏的屍首收殮好,張沖帶着解救出的婦人們拜祭了他們,又將從塢壁中起出的還帶着血漬的金銀分給了這些可憐婦人後,就一把火燒了這處賊窩。
然後在滔天的焰火中,張沖和他們的突騎隊們,帶着匠人們和願意跟隨的部分婦人們向着泰山繼續前進。
張沖知道,以後類似的罪惡將會更多,更嚴重。但對這些蛀蟲,他發誓,將用手上的漢犁全部犁翻。
而一路上一直埋頭推車的匠人們沉默着,之前在塢壁見到的那場景,讓他們更加心憂自己的前景。像他們這些人,從來沒掌握過自己的性命,從出生到現在,他們都是武庫所屬的匠奴,在之前,他們被武庫吏們從來都是輕則罵,中則打,重則就要丟命。而現在跟着的這個主人,看樣子像是個有心腸的。希望他能把我們當牛馬看待吧。
千萬不要覺得他們在作賤自己,對他們而言,如果能和牛馬一樣重要,那他們不知道有多高興呢?哪個主人不心疼牛馬!
至於,把他們當人看?人是什麼?
之後,張沖等人一路穿過土鼓縣,就到了金氏壁。
這時的金氏壁已然重建,就連邊上的圩場都又建好了。靠着這片圩場,泰山的山寮們源源不斷將山貨販賣給土鼓縣的豪強們,然後這些豪強們又拿着這些山貨去濟水沿河行商。
有了泰山方整合,現在的交易規模早不是過去能比。也因圩場的存在,泰山方和土鼓縣豪強們的關係也得到了改善。
只是可惜,這些都將成為過去。
這會,金隼正帶着金氏壁的護田兵和駐紮在圩市的曲將李武一起來迎張沖。
金隼養好傷後,就帶着金丙一家又下了山了。
他們帶着一批山寮重新在金氏壁的舊壘修築了新的家園,金丙還兼了附近幾個山寮聚落的田官,專門教他們種地。
而金隼在李武的幫助下,重新組建了金氏壁的護田兵,他自然就是護田長。
金隼的內心是複雜的,他感激石家軍,是他們改變了他金隼和姐夫金丙的命,但他又有一種其他的情緒。
他有時候也想過,要是石家軍不來,不給他們分地,那是不是東平陵兵就不會來,那他們金氏壁是不是就還能繼續存在,不是想現在,就死得剩下他們幾個。
對,石家軍的人是分地了,但現在人都死了,他們原先努力耕種好的地,這會全都白給了那些山寮們,你說那些死去的人,冤不冤。
就是因為有這些包袱,有段時間金隼就轉不過彎來,越想越覺得這一切都是石家軍害的。
但後來他姐夫金丙的一番話,不說讓他醍醐灌頂,但也是幡然醒悟。
那一次,金丙看出了金隼情緒不對勁,然後二人徹夜長談,對金隼說的這些,金丙有着他非常樸素的道理:
「誰害的我們,是那些東平陵兵。誰對我們好,是石家軍。有些人不願意讓我們過好日子,要我們死。我們不說要為死難的弟兄們報仇也就算了,還要怪那些幫我們的好人?怎的,就因為我們知道惡人會殺人,而好人不隨便殺人,我們就可以去欺負好人嗎?咋,好人就應該被欺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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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隼赧然以愧,又缺然以栗。是啊,從什麼時候他金隼不是想着為死難的弟兄復仇,而是要將怒火宣洩在那些幫助自己的人身上?他為自己的懦弱而羞愧。
之後他就一門心思放在了護田兵的操練上,他發誓,再有下一次,他一定要護住鄉親們,還非要從這些敵人身上再咬下塊肉不可。
李武后來率領他們曲兩百兵就駐紮在了金氏壁邊上的圩市上,金隼就經常來這裏向他請教練兵之道。
李武對金隼也有幾分高看,覺得這人能學、有勇力,還是分田戶,天然就是他們石家軍的支持者和後備軍。所以李武就將由張沖和楊茂一併整理的作訓操法,悉心教導金隼。足食足兵,又有訓練,還有金隼灌輸給護田兵們對豪強的仇恨。金氏壁的護田兵戰力飆升。
用李武自己的話說,這隻護田兵的戰力絕對不輸泰山方的那些個老營頭。
李武沒想到這個金隼還是個練兵的材料,就有心抬舉他。這次,知道渠魁回山要來金氏壁,他就想將金隼舉薦給張沖。
此刻,在金氏壁外五里,李武帶着金隼就在鄉道上候着。昨夜,金隼知道李武要舉薦他,一晚上沒睡,既激動又緊張,此刻嘴上直接燒出了大血泡。
李武安慰着金隼,道:
「隼,你也別焦,早知道我昨晚就不該和你提這事。你放心,咱們渠一向知人善任,你有稟賦,就不會在渠手上埋沒的,相信我。」
聽了這話,金隼用力點頭。
「來了。」
邊上李武的曲副遠遠看到前面車馬粼粼,立馬肅聲說了這話。
然後李武就帶着眾人迎了過去。
張沖還是騎馬走在最前,此刻的他明顯興致不高,他在想如何動員泰山方的事。此刻,他也有點為難,弄不好這事還會影響他的威望。
原先泰山方上下都以為今年會是休養生息,這個春天,他們大辟汶陽地,不僅修了水利,劃了田土,立了農莊,這一年的春苗也都種下去了。全方上下都卯着勁好好種地,這時候,張沖和他們怎麼說。
說,哦,我張沖為了不負老弟兄,還是一個變了節的老弟兄,就打破了東平陵,還殺了個二千石?然後說,大夥地白種了,後面漢庭的圍剿大軍就要來了。然後跟着他張沖一起干那幫朝廷兵?
這怎麼動員?說到底,現在泰山方上下都在渴望蟄伏,不想惹得漢庭的注意,甚至一些知道泰山方和太平道關係的,內心不是沒想過,讓那些太平道率先起義,然後讓他們吸引朝廷的注意。
但現在呢?永遠正確的渠魁,因為衝動,先是不聽賢將勸諫,一意孤行入城鋤奸,又得了接應後不走,非要打破東平陵,還殺了個二千石,將泰山方上下置於風口浪尖。
不是說不破城嗎?不是說就在鄉里發展嗎?現在你張沖做的這些是什麼?而且,最最可笑的,就是這個策略還是他張沖之前和眾弟兄們說的。
一意孤行,朝令夕改,這張沖妥妥的昏庸之輩啊。
總而言之,一路上張沖都知道自己這次平陵驛之行,處理不好的話,他這個渠魁的威望可能真得一落千丈了。
正是懷着這份焦躁,張沖走到了李武和金隼跟前,他勉強笑道:
「阿武,在這圩市幹得如何?和在山裏有不一樣嗎?」
李武不好意思的撓着頭,還是老實道:
「各有各的好,在山裏,和弟兄們在一起,心踏實。在這裏,熱鬧,又能長見識。總之,只要渠魁你需要,在哪裏,我李武都粉身碎骨要搞好。」
見老弟兄還是如此信任自己,張沖哈哈大笑,之前的自怨自艾也稍微沖澹了些,之後他望着金隼,意思是,李武你不介紹一下?
張沖不認識金隼,他給山里送信的時候,張沖還帶着大軍在魯中南大營呢。
李武立馬上來,笑着對張沖道:
「魁,你一直跟咱們說,要注意發現人才,培養人才。這人叫金隼,是金氏壁的護田兵長,我就覺得這小子是個人才。他練的兵,一等一的好兵。」
聽李武這麼說,張衝來了興趣,就開始考校金隼一些練兵的細節。金隼用自己的經驗和思考,一一作答,雖然有些和兵書上的不同,但張沖發現這人對練兵的確是有自己想法在的。
有想法就好,怕的就是沒想法,照本宣科之輩。
最後,張沖對着李武和金隼道:
「你們加緊練兵,後面有大戰等着我們呢。」
大戰?什麼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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