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五百一十一章 元龍

    七月十四日,東平陵南,徐州軍大營。

    一位英氣勃發的軍吏正氣勢洶洶的往營內的中軍大帳走去,在那裏,王朗等徐州文武正在縱酒高歌。

    這位軍吏非是別人,正是徐州之俊傑,漢家之英雄,胸有湖海之氣的陳登陳元龍。

    此時,他年有二十三,正是雄氣壯節的時候,其人也是這一次力主北上青州抗擊泰山軍的有力人物。

    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國讎家恨俱在。

    當年張沖從奉高北上征伐濟北國,時任濟北國相的就是陳登的父親陳珪。

    陳珪最後死在任上,還為京都的劉宏獻過一次《平賊策》,但顯然朝庭不能用之,使泰山軍得以龍入大海,再不能制。

    陳珪的死,對於劉宏可能就是一個忠貞任事的臣子捨身盡節了。但對於陳登,對於淮浦陳氏來說,都是頂樑柱的倒塌。

    淮浦陳氏本只是徐州的二千石之家,但其祖陳球在光和年間做了太尉,使得其家終於邁上了公族之家的門階。

    但可惜好景不長,陳球因為涉嫌了當年陽球等人的誅宦行動而被下獄死。之後陳氏的家族進程就因此被打斷。

    不過當時陳氏還有陳球的兒子陳瑀、陳琮兩兄弟,還有侄子陳珪三人為支柱。所以陳氏一時還能維持局面。

    原先三兄弟的分工是這樣的,陳瑀養望、陳琮守家,陳珪為官。而這當中作為官面的陳珪就是陳氏的門面。

    但之後陳珪死難,陳氏的衰敗就不可避免了。

    其他的公族之家都是門客故吏綿延,所以即便長輩倒了,後輩依然能振興宗族。但陳球當年做太尉的時間太短了,根本沒能給家族子孫留下多少政治人脈。

    所以,樹倒猢猻散散,人走茶涼就是必然。

    而陳氏也知道花無百日紅的道理,所以將京都的族人都撤回了家鄉淮浦,收縮自己的勢力。

    而這一收縮反正好讓陳氏避開了後面京都的禍亂,也是福禍相依了。

    陳氏撤回淮浦後,依然是此地最強的宗族,把持着當地的方方面面。

    當年陳珪臨終的時候,曾對宗族留信,說亂世將至,讓族人們早做準備。其中陳氏做了兩手的準備。

    以陳瑀、陳琮這一代的,快速選擇進入了徐州牧陶謙的幕府,而讓陳登這樣的小輩的,在家鄉操練部曲,以應對亂世。

    陳登是陳氏這一代最出色的族人,少時就有扶世濟民之志,兼又博覽載籍,雅有文藝,舊典文章,莫不貫綜。再加上他那豪氣干雲的性格,常與家鄉豪傑折交,每每有過人之言。

    所以陳氏開始散佈家財,募集部曲,交於陳登。認為能大興宗族者,必此兒輩。

    而陳登也不負眾望,先是效仿前人故事臥薪嘗膽,讓自己不忘殺父之仇。

    是的,他早早就將泰山軍視為賊,非要手刃賊凶以報父仇不可。

    然後陳登又尋求到了廣陵太守趙昱的支持。

    在徐州的士林圈的代際中,陳登只能算新進,在他前面還有一輩,這當中就以張昭、趙昱、王朗為最傑出者。

    當年陶謙剛入徐州,彼時正需要尋求徐州士族的支持,於是他就徵召張昭、趙昱、王朗三人。但這三人壓根看不上陶謙這個老革,皆不就。

    惱怒的陶謙直接將最沒有背景的張昭給扣了來威脅趙昱、王朗二人。其中陶謙最看重的就是趙昱。

    因為這個人在當年黃巾作亂的時候,展現了很強的軍政才能,非是尋常只會清談的士子,所以陶謙很看重他。

    之後趙昱、王朗皆被威逼就任,其中趙昱就被陶謙表為了廣陵太守。

    這是一份雄職,因為徐州就五個郡國,從北向南依次為靠近青州的琅琊國,瀕臨大海的東海郡、地處泗水的彭城國、地處淮水的下邳國,以及左衣帶海,下臨大江的廣陵。

    其中廣陵是最大的一個郡國,趙昱受此任可謂是重用。

    而趙昱這個人清修疾惡,有識有義,對於後輩的陳登是非常照顧的,知道陳登有意大興部曲,為父報仇,趙昱激賞其壯烈,常支持陳登軍械甲兵。

    此外,另外一個人也對陳登募集部曲出了力,那就是徐州的大豪富糜家。

    說實在的,糜家和泰山軍是有過合作的,之前就曾為蟄伏山內的泰山軍購募過軍糧,但這是看在錢的份上的。

    糜家是東海的巨室,祖世貨殖,僮客萬人,貲產鉅億。按照泰山軍來論,真要讓泰山軍來了徐州,他們這些祖輩積累都要毀於一旦。

    所以在得知了州內的豪傑也是公族之後的陳登有意大興部曲,糜家的這代家主糜竺決定押注陳登。

    糜竺這人並不是什麼短視的商賈之流,是典型的士家,其人雍容大方,敦厚文雅,弓馬騎射無一不通。

    如果不是家族的閥閱太低,這糜竺也未嘗不能稱一句州中俊彥。

    陳氏作為徐州的第一流豪門,陳登更是其佼佼者,糜竺當然對這人有了解。

    所以陳登剛豎旗募兵,糜竺就多次拜訪陳登,與他共商抗賊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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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糜竺對自己的弟弟糜芳說:

    「能護我徐州鄉梓者,必此人也。」

    於是,糜竺就有心和這陳登結親,但可惜陳登有妻,糜竺的妹妹又實在過小,就將這事做罷了。

    有了糜家的錢財之助,陳登終於發揮出了他過往的交際。

    在聽聞陳登募兵後,不少廣陵、九江、吳郡、丹陽等地的豪傑人物紛紛來投,其中就有江上水寇蔣欽、廣陵的豪俠高承、下邳的豪傑董和等人。

    他們皆敬服陳登的為人,甚至海外的大海寇知道陳登募兵之事,還特意送來了一批越奴。

    可見陳登之為人四海,真是豪傑。

    但就這麼一個豪傑,此前還特意和匠人們打刀,刀名「仇斷」。

    陳登的好友張肱曾見到陳登如一個鐵匠斷打鍛刃,還譏笑他大事不顧,反營營於爐鉗之間。

    但陳登卻言:

    「天下事從無大小,也無難易,只論有心。此前,這刀我從來不會,但現在我已經是能煉得寶刀,此前眾人皆以我未曾帶兵,覺得我是紙上談兵之人。但我就是要告訴彼等,只要我陳元龍想做,就能做成這事。不論是這鍛兵還是帶兵,皆是一個道理。」

    張肱大奇,覺得陳登是個豪傑,於是便入陳登幕中為其參贊。

    就這樣,陳登憑藉自己的個人魅力,家族名望以及他那四海的豪氣,終於拉出了一支兩千人的部曲,建立了屬於自己的武裝。

    之後一年多,陳登都在編練部曲,磨刀霍霍,決定用來和泰山軍一戰。

    而現在終於讓陳登等來了這個機會,州牧終於下定了決心支援青州,他陳元龍終於可以為父報仇了。

    ……


    內心充滿憤懣之情的陳登帶着蔣欽、董和闊步走在軍道上。

    而對面大帳外,一隊披甲的帳前執戟郎在遠遠看到陳登怒氣沖沖走來,臉一苦,但還是上前攔住了陳登。

    陳登看到最前面的一個年輕帳下吏,怒哼:

    「子敬,你給我讓開。此事事關徐州安危,事關天下未來,不是你能插手的。趕緊退下。」

    這個叫子敬的,是一個來自下邳的土豪子弟,叫魯肅。

    像魯肅這樣的土豪子弟在徐州軍中可謂車載斗量,但陳登卻覺得這個有趣。

    之前他在軍中,曾聽到外面的一班執戟郎嚼舌。

    這些人都在聊,說這一戰後回去又能買些田地了。但只有魯肅道:

    「這天下已經大亂,這田土是死物,就是積攢再多也是取禍。如果這一戰咱們能贏,不如拿錢買些泰山賊的俘口,帶這些人回去操練部曲。我素聞這泰山賊用兵有道,現在正是機會。」

    魯肅他們這些人中軍執戟郎皆是土豪子弟,家裏都或多或少有些部曲,聽到魯肅的話後皆認為有道理。

    而在隔壁帳內聽的陳登,就覺得這個叫魯肅的見識不凡,與眾不同,於是就與他結交為手足弟兄。

    但現在,即便眼前是自己的手足弟兄要攔陳登,都不行。

    只見陳登說完那話後,直接撥開了魯肅的手,就要徑直入帳。

    這個時候,魯肅開口了:

    「陳兄,你說的大事我豈能不知。我也懂你說的事關天下的意思,但我真的問一句:你就是真的入帳了,就能遂了意,了這大事嗎?」

    陳登沉默片刻,他沒有轉頭回向魯肅,背對着他道:

    「是,你說的的確有道理。出兵一事,就是我入帳了也不一定會定,但這是我要考慮的嗎?這是王帥、臧帥等人考慮的。我所要做的就是入帳勸諫。事不成,自當另說,但這不是我放棄的理由,不入帳,我心難安。」

    說完,陳登怒瞪前面的十幾個長戟士:

    「你們敢攔我?」

    隨後,陳登孤身入內,十餘名長戟士果然不敢攔。

    而陳登後面的蔣欽和董和一左一右就跟了上去,尤其是那蔣欽還用肩膀將發愣的魯肅頂開一邊,然後對着魯肅一陣齜牙咧嘴。

    但魯肅哪還在意這些,他是被陳登的那番話給說得開悟了。

    是啊,天下的事明明可以很簡單,做自己能做的,做自己該做的,至於結果如何又豈是他們所考慮的?如果只是對結果抱着悲觀態度就放棄了開始,那所謂聰明人又和那些從來糊塗的蠢人有什麼分別呢?

    這一刻,魯肅突然明白,為何像陳登這樣的人會被人稱為有湖海一般的豪氣。

    只因他們從來只問本心,不問結果。

    魯肅的成長在瞬時完成,而陳登也闊步走到了大帳之前。

    就在這個時候,帳內傳來一陣清朗之聲,正是左軍帥王朗的聲音:

    「帳外可是元龍?」

    這句話一出,陳登反倒不好直接闖入了。

    他立在帳外,溫聲回道:

    「回王帥,正是末進。」

    之後陳登就聽到帳內一陣腳步聲,然後就見帳幕掀開,一個面色無一絲皺紋的帥臣突然出現在陳登眼前。

    此人就是這一次徐州軍北上的主帥,王朗。

    王朗笑吟吟的拉着陳登就入了大帳,這個時候,大帳內還有些衣衫凌亂的舞女還沒來得及撤退,正往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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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登再看帳內的將吏們,尤其是那些臧霸的琅琊將,這會更是面紅耳赤,有些甚至還脫掉了外裳,宛如野獸。

    看到這些,陳登再也忍不住了,他滑開王朗的手,長揖,正色質問:

    「大帥,我軍已來三日。三日來,我軍一兵未出,皆在置酒高歌,軍中士氣低迷,我請問大帥,徐州百姓奉我等膏血,就是讓我們這樣的?」

    此言一出,全場安靜,連那右邊最上首的臧霸也將酒爵放在案几上,然後眼觀鼻,鼻觀心,不發一言。

    看着年輕勃發的陳登這樣質問,王朗的臉上也掛不住了。

    但他並沒有呵斥陳登,因為他知道陳登要說什麼,他其實就是責怪他這位大帥老了,逡巡了。

    但小輩責他不懂軍事,但王朗卻知道是這些人不懂政治。

    這兵發不了,不是因為軍事問題,實乃徐州之內政問題。

    王郎這人在徐州是屬於擁漢派的,其師從關西大儒楊賜,少時就通曉經籍而拜郎中。

    在現在的徐州士族圈內大致可分為三派,一派就是如王朗、張昭這樣的擁漢派,他們普遍都是在中央任職,家族或多或少都是二千石之家,總之就是和中央的聯繫很深。

    這一派的人也是如今徐州的主流,他們圍繞在鄭玄周圍,一直維持着供給東漢稅賦的職責。

    而除了王朗這一派外,還有一派叫本土派。這類人都是以徐州本地的豪強、土豪以及俊傑。

    他們看出天下已經大亂,漢室再不能庇護徐州,決定自保。這些人是陳瑀、臨沂王氏、琅琊和彭城的諸多劉氏。

    這些人主要目的是維護徐州的安寧和穩定,對於陶謙也是比較支持的。陶謙這個老革還是能守護徐州的,但後面他老了,相必這些本土派必然會再尋一主。

    畢竟他們要的是徐州的穩定,至於誰來維護,他們不在乎。

    姓陶可以,姓曹也可惜,姓劉更是可以。

    而除了擁漢派、本土派之外的就是陶謙自己的丹陽派。

    陶謙自己就是丹陽人,他在入主徐州後提拔了一大批同宗、同鄉,如曹宏、曹豹、許耽、章誑、呂由、笮融這些人。

    這些人都緊密依靠在陶謙身邊,是陶謙在徐州的基本盤。但這些人幾乎都是出自武家,臨陣衝殺可以,卻不能撫後方。

    所以徐州目前的格局就是陶謙需要本土派來供給錢糧,而本土派也需要陶謙的丹陽派的武力來護持徐州。

    而這個過程中,陶謙的身份又是漢室所授予的,這又能獲得擁漢派的支持。

    所以,從目前看,徐州的三駕馬車好像還是能並行不悖的。

    但只有升為別駕的王朗才明白,這個格局有多麼脆弱。

    且試問,他麾下這兵,能出嗎?

    喜歡犁漢



第五百一十一章 元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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