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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輛馬車很輕快,坐在車內也沒有那麼顛簸。
但霍蓮還是再三叮囑車夫慢點。
車夫也是都察司的,朱川攔不住霍蓮來許城,但安排兵衛隨行,霍蓮沒有拒絕,一則身上有傷,二來,他的身份,七星的身份,還是讓都察司的人跟着更好,皇帝也能放心。
在霍蓮不知第幾次叮囑的時候,車夫小心翼翼請示:「都督,要不停下來歇息一下?」
車內霍蓮嗯了聲:「也走了一天了,歇息一下吧。」
車夫忍不住看了看天色,是,沒錯,從早晨走到日落,但路卻沒走多遠,不像都督以往行路,那真是風馳電掣,現在他都懷疑自己下來走也比御馬駕車快。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到都督這般速度行路。
「還有。」霍蓮的聲音從車內再次傳來,「別叫我都督,叫,霍將軍。」
車夫忙應聲是,再對四周的兵衛們打個手勢,大家便四散開,查探四周戒備。
霍蓮坐在車內,看着沉睡的女子,伸進被子裏摸了摸她的手,溫溫熱熱,霍蓮放心了,再從一旁取了茶杯,用小勺子一點點餵她,水也順利的咽進去了。
做完這些他能親力親為的,霍蓮便下車,換後邊車上跟着的僕婦們伺候,待她們收拾好,霍蓮再次坐上車。
車內的女子依舊沉睡。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來,不知道會不會醒來,不知道醒過來的是誰.
雖然不知道再睜開眼是不是他熟悉的人,但這時候抱起昏睡的她不再陌生,撫摸她的臉和手也不再有抗拒,就像先前照看她的時候,熟悉地就像自己的左右手。
霍蓮看着七星的臉,抬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肌膚一如先前光潔細膩,只是比起先前更瘦了,原本就傷不斷,昏迷之後,又只能吃流食
太苦了,太受罪了,他寧願她不回來。
但.
他的手在七星的臉頰上摩挲留戀。
人真的很自私埃
他私心深處還是想要她回來,想要再見到她,想要聽她說話,想要她看着他笑。
自從義父死後,他以為這世間沒有什麼留戀,也沒有什麼不可或缺,他只想一個人,孤寂反而令他最心安。
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想要身邊有個人,想要這個人一直在,只要想到沒有了她,心便茫茫無所處。
「都督,不對,霍將軍。」外邊兵衛聲音傳來。
霍蓮將手收回來。
「從附近的農家買了飯菜,您吃一些吧。」
霍蓮嗯了聲,車簾掀開,兵衛將食盒遞進來。
農家的飯菜簡單,但因為在過年期間,有葷有素,還有喜慶的糕點。
霍蓮看着食盒一塊蒸糕,忍不住笑了,舉起來對七星說:「看,老虎。」
今年是虎年,蒸糕做成了老虎模樣,點綴着五顏六色,很是可愛。
這女子很愛吃各種東西,如果現在醒着,一定會吃得很開心。
霍蓮將糕點放進嘴裏大口吃掉。
吃完糕點又打開菜和肉。
「這家做了蒸肉,做得很用心,加了醃菜。」
霍蓮端着碗大口吃。
他原本對吃什么喝什麼不感興趣,吃,也不過是為了活着。
不過七星很喜歡吃,以前在他身邊對吃喝很感興趣,吃得認真又興致勃勃。
以前沒在意,現在想到她如果真生活在劍中,儘管洛工雕刻了很多,但灰撲撲一片,並不是真實天地。
他擁有的又無視的一切,對她來說是難得的珍希
她現在吃不了,他替她吃。
她現在沉睡不醒,看不到這個世間,他替她看。
白天吃吃喝喝,看雪景看湖水看河流,晚上趕路的時候,霍蓮還會將車夫趕開,抱着裹着被子的七星坐在車前,一邊駕車一邊讓她看星空。
「北地的星空更好看。」他告訴她。
上一次在北境他們沒有時間看星空,不過這一次可以了。
「等到了北境,我帶你去看,我知道有個地方能看到最美的星空,我小時候常常躲在那裏,是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懷裏的女子安靜沉睡。
一個人說話總是會安靜下來,他原本也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霍蓮的聲音停下,夜間的大路上唯有馬車馬蹄以及火把燃燒的聲音。
但這些聲音也漸漸遠去,冬日的星空下,他將懷裏的人抱緊,融入天地間。
時間似乎過得很快,又很慢。
快是指離開許城已經七天了,慢是車夫的感受。
按照這樣的走法,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到北境。
再一次在路邊停下歇息,看着在路邊站着的霍蓮,車夫忍不住小聲嘀咕。
「都督,霍將軍走慢點也好。」兵衛跟車夫低語,「最好先到京城住下來,朱副.朱都督也高興。」
雖然已經知道皇帝的調令了,但兵衛們還是沒習慣把霍蓮叫將軍,也沒習慣把朱川叫都督。
改變總是讓人難適應的事。
比如霍都督此時正猛地跳起來,將一根樹枝扯下來,宛如頑皮的少年。
兵衛和車夫都有些目瞪口呆。
那邊車上伺候的僕婦們下來,對霍蓮施禮:「小姐四體都很柔軟,沐浴的時候神情愉悅,一定快醒了。」
對於這話霍蓮也沒有太多驚喜,一路上這話已經說了很多次了。
霍蓮沒有說話,吩咐一聲「起程。」握着樹枝上了車。
車夫兵馬們忙碌起來,很快車緩緩向前駛去。
車裏霍蓮原本要說話,看到放在七星懷裏的劍鞘滑落在一旁,便先拿起來,在七星懷裏放好,再將樹枝一揮。
「你瞧,這上面有個紅果子。」他說,指着樹枝說。
冬日光溜溜的樹枝上,點綴着一顆果子,雖然有些乾枯,但紅彤彤很好看。
「能吃嗎?」
有低低的女聲問。
霍蓮搖頭:「不知道。」他看着果子,伸出手,「我來嘗——」
嘗字出口,聲音戛然而止,他伸出的手也停下來,整個人宛如僵住了,他覺得應該移動一下視線,但發現竟然動不了。
是不敢動,不敢看向車裏的女子。
先前他也似乎聽到七星說話,每一次驚喜過後,都發現只是他自己的幻覺。
這一次呢?
霍蓮慢慢轉過頭,看到被子下的女子睜着一雙眼看着他,見他看過來,還露出笑容。
是那種禮貌的微笑。
就像以前那樣。
「給我嘗嘗。」她說。
霍蓮握着樹枝一動不動,心內似乎翻江倒海,又茫然一片。
大概是得不到回應,那女子以為他聽不到,便禮貌地拔高了聲音:「梁八子,給我嘗嘗埃」
梁八子。
霍蓮想到第一次見的時候,她就這樣突然衝過來喊「梁八子,我來取劍——」
霍蓮的視線看向她懷裏的劍鞘。
「你」他嘴唇動了動,「是誰?」
大概是不敢問或者不想問,但又不得不問,他的聲音很小,小得自己都聽不到。
躺着女子聽到了。
「我嗎?」她說,看着霍蓮,「我是九針。」
「洛九針。」
站在山路上,青雉將手中的籃子往上拎了拎,看向北邊的方向。
不知道小姐醒了沒有。
不,應該說,大小姐醒了沒有。
「青雉,先前的我,並不是我,是我姐姐,九針。」
在回許城的路上,小姐突然跟她說。
青雉當時覺得小姐肯定是生病腦子糊塗了,怎麼說出這麼奇怪的話。
「青雉,你和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你想想,從陸家出來後的我.」車廂里,小姐握着她的手,眼神溫柔地問,「跟你認識的我一樣嗎?」
一樣嗎?
青雉的心神變得恍惚。
從陸家走出來,在破廟中甦醒的小姐,宛如新生,一步一步展現了令人驚訝的技藝,帶着她走進了一個又一個從未踏足的天地,江湖紛爭,權臣往來,更還有皇帝.
那是她的小姐,那又不是她認識的小姐。
「我跟姐姐一樣,從小身體都不好,我只是稍微好一點,當初出了事,北堂的叔叔伯伯們用盡力氣把我送到外祖父身邊,但其實我也不想活了。」
「只不過外祖父說,活着吧,替你娘你姐姐你爹,你北堂的叔叔伯伯們活着吧,好死不如賴活着,我就到了陸家,賴活着,原本也打算賴活一輩子,誰想到賴活也不好活,陸家欺我趕我走,我那時候活着的心弦已經斷了。」
「你帶着我回許城,我幽魂一綹漸散,萬幸遇到了姐姐。」
「我父親把姐姐鑄劍,但我真的感受到姐姐活在劍上了,尤其是小時候,我能感受到姐姐看着我,我也喜歡陪着姐姐玩,後來長大了,很少見父親,也感受不到姐姐了。」
「沒想到在我幽魂散去的那一刻,又見到了姐姐。」
青雉還記得當小姐在昏暗的車裏講述這一刻的時候,她的眼如星辰般璀璨,滿是快樂和幸福。
「姐姐將我擁在懷裏,讓我安睡,說一切有她在,我就這樣陷入了沉睡,不過姐姐會把我喚醒,讓我做我喜歡做的手藝。」
「我什麼都不用再操心了,只需要安靜地睡,做手藝,我過得真是從未有過的快樂輕鬆。」
「直到姐姐斷了劍,生靈難系兩人,把我喚醒,自己散去。」
「我親眼看到了姐姐這些年做了多少事,也看到了姐姐用我的名字我的手做了什麼。」
「青雉,我這輩子沒有白來人間一趟,這就足夠了。」
足夠了是什麼意思?青雉眼淚掉下來,握緊小姐的手,車廂里小姐笑容燦爛。
「青雉。」小姐握住她的手,笑着說,「我想回家,這次再勞煩你送我回家吧,把我送到母親和外祖父的身邊。」
青雉的視線模糊,不知是再次被淚水擋住,還是冬日的晨霧在山間彌散。
她深吸一口氣,收回視線,向山上走去,沿着彎彎山路很快就來到了半山腰的墓地,山間的風吹過,墓地傳來清脆的鳥鳴,看着墓前懸掛的木鳥轉動,宛如翩翩起舞迎接她,青雉不由露出笑臉。
「小姐。」她加快腳步,「我來看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