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清光靜靜聽着她的話,低低「嗯」了一聲。
又往紀清晝身邊靠了靠,腦袋微微歪着,與她的腦袋輕輕碰了碰。
紀清光再度說:「好,我會的。」
紀清晝抱了抱祂,垂眸望着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卻又能清晰分辨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面孔,沒有言語。
往後數百年,紀清光帶紀清晝見了許多人與妖。
這些各有故事,風華絕代的修士,在最後的三界大戰中,無私奉獻自己的全部,只為將域外天魔困於一方,不再禍亂外界。
有三界第一神樹——不死樹獻祭她近乎全部不死果的生機,將無數戰至最後,破碎瀕死的同僚,從閻王手中拉回人間,將她們封入棺中,沉入地底,只等某日重見光明。
有神獸玄武化為巍峨高山,如堅不可摧的盾牌,護在最前方,抵擋濤濤魔氣,因而渾身千瘡百孔,血流成河,也不退半步。
有鳳凰啼血,瀕臨死亡,又浴火重生。
有鮫人浴血,穿梭於戰場中,救下那些重傷修士,為其療傷。
更有許許多多,生來孱弱,卻從不信命,與天抗爭的人族修士,她們各施手段,拖着那些欲要從封印中逃到外界的域外天魔,將這些從天外而來的災厄根源,全部拉入萬魔沉溺潭內。
一身白衣被血色染紅的年輕修士來到魔氣沖天的萬魔沉溺潭邊緣,神色決然,沒有半分畏懼膽怯,張開雙臂,躍入其中。
他沐浴在耀眼的功德金光之中,將那些涌動的魔氣消融。
萬魔沉溺潭中無數域外天魔歇斯底里咆哮,不甘地嘶吼,臨死反撲一般,不顧一切釋放大量魔氣,沖天而起。
血肉殘肢滿地的戰場中,仿佛一折就斷的瘦弱少年化身黑蛟,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撲向那即將蔓延整個諸神群墓的魔氣,將其盡數吞噬,最終無力地朝潭水中墜落。
一隻破損大半的機關傀儡忽地跳出,狠狠撞向他,黑蛟險而又險地掉在潭邊黑泥地上,機關傀儡卻無力地墜入潭水中,向深處沉淪。
三界大戰,以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收尾。
紀清晝甚至說不出,這到底算不算人族與妖族的勝利。
她只覺心底深處,那股難言的情緒愈發洶湧。
諸神群墓封印了域外天魔,三界高空不再有黑雲籠罩。
殘破的世界中,無數生靈經過短暫的悲傷與茫然後,擦去眼淚堅強地站起,修復着千瘡百孔的家園。
焦土之上很快生出綠芽。
生命輪轉不息。
紀清晝見證了一個繁華時代的崛起,也見證了它的落幕。
三界逐漸走入末法時代,卻仍舊有群星閃耀。
離別之日迫近,紀清晝也該陷入沉眠,在夢中度過新的人生,補全前世記憶。
紀清光為她模擬出前世的臥房,看她躺下,蓋好被子。
紀清晝躺好,見紀清光坐在床邊,安靜的房間內,沉默蔓延。
「睡吧。」
紀清光率先打破沉默,伸手放在枱燈的開關上,輕聲說:「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祂話落,不等紀清晝回答,只聽見「啪嗒」一聲,枱燈的光滅了,眼前陷入黑暗。
再睜眼時,她哭着被護士抱起,從小小的嬰孩,逐漸長大,又遭逢不幸,父母雙亡,不得不進入孤兒院生活。
充滿艱辛的生活格外磨鍊人心。
有孩子能幸運地迎接新生活,但也有許多孩子只能困於這個小小的世界。
身有殘疾的她便是後者。
她卻從不因生活困苦而自暴自棄——
即便失去了愛她的人,即便不會再出現愛她的人,至少她該愛自己。
這世間也只有自己對自己的愛,才最通透澄澈,毫無隱瞞,毫無保留。
這是最好的愛了。
獨享這份珍貴無比的自愛,她撐過了一段又一段艱難的時光,守得雲開見月明。
大學畢業後,她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豐厚的薪酬極大緩解了她窘迫的生活。
日子在一天天變好,她甚至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
那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家。
她躺在自己挑選的大床上,枕着自己挑選的鬆軟枕頭,閱覽同事安利她的新,因內容太過狗血,邊看邊罵罵咧咧,竟忘記了時間。
在某一刻,她眼前倏地一黑——
「唰。」
紀清晝再度睜開了眼,依舊處於被狗血震驚,以及不明所以的茫然中。
緊接着,漫長又奇異的記憶湧上腦海。
紀清晝很快不再迷茫,她想起了一切。
「模擬結束了嗎」
紀清晝喃喃。
「嗯。」
一旁,傳來陌生的女聲,「已經結束了。」
紀清晝微怔,扭頭看去,看見一張很漂亮,但也很陌生的臉。
祂沐浴在朦朧白光中,不似凡塵中人,更像不可褻瀆的神明。
與紀清晝對上視線,祂淡淡笑了:「歡迎回來,清晝。」
紀清晝短暫地呆怔後,試探地問:「清光?」
「是我。」祂點頭。
紀清晝從床上坐起,有些錯愕:「你為什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紀清光沉默一瞬,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你沉睡後,我在你身旁陪着你,偶爾將意識沉入世界中,我無意間看到一篇話本。」
紀清晝:「話本?上面講了什麼?」
「那話本講,女主角是男主角的心上人、白月光,因為意外兩人分開,再度重逢時,女主角發現,男主角身邊有個與自己很像的女配角。」
「女配角用高超的易容技術,將自己畫成與女主角七分相似,平時穿衣打扮,也模仿女主角,仿佛女主角的翻版。」
「對此,女主角十分憤怒,唾棄那女配角是學人精,說她實在可惡」
紀清光頓了一頓,看着紀清晝,躊躇着說:「我忍不住想,我化作與你一樣的面龐,你是否會討厭我這樣?」
祂平靜的語氣中,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可被祂注視的人,沒有立刻回答祂的問題,卻先紅了眼睛。
紀清晝掀開被子下床,走到紀清光身邊,伸手撫向祂已然陌生的新面龐,忽然開口:「清光,我沉眠的這些日子你很不安嗎?」
該有多麼不安,才會胡亂思考這樣的事,不惜改換容顏——
明明在最初,祂是用那樣欣喜的語氣說:「我喜歡你,我想變得與你一樣!」
紀清晝輕撫紀清光的臉,輕聲說:「清光,我回來了,所以——」
「你不要再不安了,我會陪着你的。」
「無論是在世界之外,還是世界之中。」
「無論我是記得你,還是暫時遺忘了你。」
「清光,你要記得,我永遠都不會討厭你的。」
紀清晝溫柔細語:「我也是喜歡你的呀。」
紀清光握住她貼在自己臉上的手,閉上眼,一滴淚順着祂的臉頰滑落。
白光朦朧,那張陌生的面龐,再度恢復如初,與紀清晝一模一樣。
祂低低道:「我知道了。」
接着,祂又哽咽:「我們該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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