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絕冬城最高的瞭望塔上,索蘭達公主的視線越過還在喘着粗氣往上爬的兩個妹妹,落在不遠處校場上正在訓練的士兵身上,那裏,塞德里克騎士正神情肅穆地端坐在馬上,滿頭火紅的長髮在風中飛揚,他的士兵兩個一組正在練習拼殺,呼喝之聲搭乘飛向高空的風,聽來格外嘹亮振奮。
城牆上旌旗招展,每一面旗幟都繡着德林王族的家徽:兩隻金色飛龍環伺着一頂火紅玫瑰的王冠。索蘭達對這個家徵很不滿意,覺得玫瑰太過柔弱和浪漫,不符合王族的身份,應該換成兩把滴血的寶劍,這樣才能讓人望之膽寒,心生畏懼。可是她的母親,克蘿伊女王卻不以為然,她總是會說:「統治者的鐵腕固然重要,但能給臣民信心的,始終是仁愛。」每當聽到這樣的回答,索蘭達總是嫌惡地別過臉去不看她的母親,心情變得更加惡劣。
那種心情,就像此時,看到這兩個妹妹一樣。
索蘭達皺着眉頭,打量着凡妮莎和伊麗婭。凡妮莎今年十二歲,繼承了母親的深邃碧眼和德林家族的紅棕色長髮,三人之中她的膚色最為白皙,但同時也讓她看上去更加瘦削,十二年來,她得到了母親的偏愛與寵溺,舉止像個淑女,時時處處都保持着皇家公主的作派;伊麗婭最小,還不滿十歲,讓她登上這麼多級台階實在有些為難,不過小伊麗婭並不像她看上去那麼弱不禁風,她那雙堅忍的銀灰色眸子甚至常常讓索蘭達覺得害怕,因為迄今為止,整個盛夏王國沒有一個人知道伊麗婭的魔法是什麼。
索蘭達惱恨地看着她們,深黑色的眼瞳里有刀鋒閃過,但只有那麼一瞬,她又恢復了常態,繼續用戴着鹿皮手套的左手尋找着那塊石磚。在絕冬城那漫長的五百年歲月里,這座高塔不止一次遭雷暴擊中,起火燃燒,頂端的石牆經過冰與火的洗禮,當年刷的泥漿早已乾燥風化,磚石容易松落,索蘭達經常爬到塔頂向北方瞭望,因此熟悉這裏的每一塊磚石,她一點點移動着腳步,感受着手上傳來的觸感,一條細碎的裂縫,一個雙刃交叉的標記,哈!找到了!索蘭達轉過身,向兩位妹妹打了個手勢:「過來,就這兒。」
凡妮莎和伊麗婭對視了一眼,猶猶豫豫地不敢動,但是也不敢違抗索蘭達的命令,挨擠着湊了過去,那片城牆的外面,除了近到可以伸手觸摸的天空,就是城堡里一切的熙來攘往和更遠一點的河流與農田。對於兩個小女孩而言,這無異於虛空,她們不明白自己的姐姐到底要讓她們看什麼。
當兩位公主探尋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索蘭達開口講起了故事:「在遙遠而又古老的女巫歌謠里,有這樣一種生物,它們有着帶羽的翅膀、鋒銳的眼神與利爪,它們翱翔於天空之中,棲息在百丈懸崖的陰影之下,每到黃昏,它們迷一樣的身形無聲地滑過蒼穹,以王者的姿態俯瞰下方的人間萬象。」
&鷹。」凡妮莎說,她的聲音柔和悅耳,甜美動聽,卻令索蘭達暗自不爽,在整個王宮裏,她最不喜歡聽到的,就是這樣柔和悅耳、甜美動聽的聲音。
&沒錯,」索蘭達瞪了凡妮莎一眼,「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凡妮莎看了看身邊的伊麗婭,後者鼓勵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她這才鼓足勇氣說道:「我在皇家圖書館裏看過一本名叫《史前世界物種傳記》的書,書上記錄了鷹的生活習性,不過書中辭藻單調,沒有您說得這麼詩意。」
哼,真會拍馬屁。索蘭達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注視着凡妮莎,突然伸手一把將她拉到身邊,按在那塊石磚上面。伊麗婭嚇了一跳,連連向後退去,凡妮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呆了,俯身在石牆上發不出聲來。
&可沒功夫跟你吊書袋,再說,我要說的不是這個。」索蘭達手上加力,直到凡妮莎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才滿意地收回手, 「和獅鷲不同,鷹是真實存在過的,它們有王者之態,因為它們個個都經過了嚴苛的挑選,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中能夠活下來的,當然有資格傲視天下。你們知道鷹巢里剛剛孵化出來的小鷹會怎麼做嗎?」
索蘭達看了看兩個妹妹,發現她們都一臉迷惑的神情,於是微笑起來,轉而換上了平緩柔和的語調,倒真的像一個大姐姐在給妹妹講睡前故事,「它們互相推擠,把其他小鷹推到窩外面——百丈懸崖的下面。為了能活下去、為了吃到更多的食物,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也為了獨得父母的寵愛,它們的手上沾滿了自己兄弟姐妹的鮮血,可是,它們並不為此而負罪愧疚,因為它們延續了最強的能量,讓自己的種群變得更加強大!」
索蘭達突然詭異地一笑,「而這,也正是我眼下要做的事。」說完,她猛地一推凡妮莎,可憐的公主連尖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飛出了塔台,她的紫天鵝絨裙袂帶倒了一小片磚牆,雙手在虛空中無助地亂抓,接着整個人像一隻折攏雙翼的蝴蝶,極速向地面衝去。
索蘭達轉過頭來沒有看那一幕,倒不是因為羞愧或是害怕,而是——她瘋狂的眼神漫向伊麗婭——「該你了。」
伊麗婭用兩隻胖胖的小手死死捂着嘴,顯然是嚇壞了,不滿十歲的她還理解不了索蘭達那個關於鷹的故事,但她卻知道從這麼高的高塔上摔下去凡妮莎必死無疑。曾經,她淘氣的爬上皇宮花園的矮籬牆,結果被牆上的龍葵藤拌了一跤,從牆上摔了下來,那一下,足足讓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月。這座瞭望塔的高度雖然不清楚,但光是往上爬就花了她們一刻鐘,還不算停下來喘氣的時間,這種高度真的會要人命的。伊麗婭見索蘭達轉向了自己,忙向後退去,本能地想找到來時的路,可是塔台上空間窄小,索蘭達搶上一步還是鉗住了她的胳膊。
不,我不想死。伊麗婭在心底大叫着,腦海中想像着地面正朝她迎面襲來,整個世界攤在下方,卻又空無一物,惟有冰雪、寒冷和死亡,塔下就是皇宮校場,地面上插滿了鋸齒狀的距馬,它們如飛矛般朝她射來,等待着給她熱烈的擁抱。一陣絕望的恐懼籠罩了伊麗婭。
就是現在,說出來吧。你得做出抉擇,如果你不說話,就只有摔死一途。小公主在最後的掙扎中終於崩潰了,她大喊道:「不!不要把我推下去!媽媽!媽媽!救救我!」接着,放聲大哭起來。
媽媽。索蘭達甫一聽到這個字眼就停住了手。媽媽,對於孩子來說,應該代表着保護和愛、是孩子的全部世界吧。眼前這個胖乎乎的小丫頭,只是一個需要母親保護的孩子,哪裏有一點盛夏公主的樣子,就算她有最厲害的魔法,在生死關頭都使不出來,看來也沒什麼大用處。於是,索蘭達改變了主意,她伸出強有力的手指托住伊麗婭的下巴,把她的頭粗暴地抬起來:「從現在起,你敢說一個字,我就用錫勺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我知道你晚上睡哪兒!」
伊麗婭渾身發冷,不住地打着哆嗦,但還是止住了哭聲拼命點頭。
這時候,索蘭達突然不動了,她直起身,側過耳朵聽着空氣里傳來的風聲,剛才跟伊麗婭的糾纏讓她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凡妮莎公主的墜塔必然引發一場騷亂,可現在,四下里卻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索蘭達探身朝下看去,塞德里克爵士的火紅長發依然在校場裏飛揚,他的士兵們散漫在四周,有的用木劍對着假人猛砍,有的練習持盾與投擲,有的靠着牆角偷懶,什麼場景都有,就是沒有她期待中的那一團殷紅血漬。
&死!」索蘭達咒罵着空氣,從大腿里側的皮帶上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彎柄匕首,然後拉過伊麗婭,半拖半拽地拉她下塔。伊麗婭死死盯着那把匕首,拼命想要離它遠一點,不過在飛奔下幾段石階之後,伊麗婭看到索蘭達把那匕首丟在了一個角落裏,她疑惑地看了姐姐一眼,不明白她要幹什麼。
索蘭達沒時間理自己的妹妹,她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凡妮莎這蠢丫頭的魔法根本不是柔媚術,而是瞬移,我居然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裏,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