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鏡子,蘋果》作者:[美] 尼爾·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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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她是哪裏來的怪物。筆硯閣 m.biyange.com看最快章節就上(鄉/\村/\小/\說/\網 www.xiangcunxiaoshuo.com)誰都不知道。她在出生時害死了她母親,可是光憑這一點就來指責她,理由肯定不夠充分。
大家都稱我為智者,而我根本談不上聰明智慧,因為,我只是透過池塘平靜的水面,或者從我那面冷冰冰的鏡子裏,才看到一些未來之事的零碎影像。要是我果真聰明,就不會去試着改變未來。要是我果真聰明,在遇到她以前,或者在得到他以前,我真該殺了我自己。
一個聰明人,一名女巫,隨他們怎麼去說吧,我還夢見過他的臉,而且,我活到現在,總能看見他浮現在水面上的倒影:在那天他騎馬過橋打聽我的名字以前,十六年來,我一直在夢裏看到他。他把我扶上一匹高頭大馬,我倆騎着馬往我那間小茅屋而去。他那頭金髮遮在我的臉上。他要走了我身上最寶貴的東西,那是一個國王理應享有的。
晨光中他的鬍鬚呈銅紅色。並不因為他是國王我才了解他的,事實上國王們什麼樣,那時我還毫無頭緒呢,我只是把他當作我的情人去了解的。從我身上他拿走了所有他想要的——國王們擁有這種特權,可是第二天他又回到了我身邊,自那晚以後,他的鬍子更紅了,頭髮金光燦燦的,眼睛仿佛碧藍的夏空,皮膚染上一層成熟小麥才有的淺棕。
他女兒還是個小孩兒:我進宮時,她還不到五歲大。鄉村小說網xiāng cūn xiǎo shuō.cóm一幅小公主亡母的肖像掛在她居住的塔樓里:一位高挑女子,頭髮像黑森林那麼黑,棕栗色的眼珠。血管里流着和她臉色蒼白的女兒不一樣的血。
小姑娘不和我們一起用餐。
我不知道她在宮中哪個地方吃飯。
我有我的寢宮。國王——我的丈夫,也有自己的寢宮。要是需要他會派人來叫我,我就去見他,取悅他,與他共享歡娛。
我在宮裏住了幾個月以後,有天晚上,她來到我的寢宮裏。她六歲。我正在油燈下繡花,冒出的燈煙和顫動的光線,使我不時眯縫起兩眼。我一抬頭,見她站在那兒。
「小公主嗎?」
她一言不發,那對眼珠像煤炭那麼黑,像她的頭髮那麼黑,她的嘴唇比鮮血更紅。她抬起頭,望着我笑了。她的牙齒似乎很尖,就是在燈下看也是這樣。
「你到屋外來做什麼?」
「我餓了。」她說道,神情和其他小孩沒什麼分別。
正值隆冬季節,新鮮食物像充滿融融暖陽的夢境一樣難得:我卻有成串成串的蘋果,去了核、風乾了的蘋果,掛在寢宮的橫樑上。我取下一隻遞給她。
「拿着。看最快章節就上 鄉 村 小 說 網 xiāng cūn xiǎo shuō.cóm」
秋天是風乾與醃漬的季節,是采蘋果、把鵝餵壯的季節。冬天是饑饉、白雪、死亡的季節:也是開冬至宴的季節,每逢這個時候,我們會把鵝油塗抹在豬皮上,用秋天的蘋果塞滿豬的肚子,然後,我們把它拿到火上烤一下,用炙叉叉住,趁它仍吱吱帶響,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來。
她從我手中接過風乾的蘋果,用尖利的黃牙咬住。
「好吃嗎?」
她點點頭。我一向很怕這位公主,然而那一刻,我心頭湧起一絲憐惜,便用手輕輕撫摸她的面頰。她看着我笑了——她難得笑——然後,她的牙齒刺進我的拇指根,在金星丘那個位置上拼命吸起血來。
我大吃一驚,疼得喊出聲來;她死死盯着我,我不由得噤了聲。
小公主把嘴緊貼住我的手掌,舔着,吮着,咽着。做完這一切,她揚長而去。等我定下神來細看,發現她留下的那個傷口在慢慢癒合、結痂,最後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到第二天,傷口就變成了一道陳舊的傷疤。
我驚呆了,受她控制、讓她擺佈了。我對此感到害怕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害怕她嗜血這件事本身。那晚以後,一到天黑我就緊閉寢宮,用一根橡木棒拴住宮門,又命鐵匠打造鐵槓裝在窗上。
我的丈夫,我的情人,我的國王,派人召我去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即便我去,他也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他再不能像個男人那樣行事了;也不允許我用嘴取悅他:一次我想着麼做,他大吃一驚,然後就哭了起來。我移開嘴巴,緊緊摟住他。後來,啜泣聲終於停止,他睡着了,像個孩似的。
等他睡着以後,我用手摸索他的身體。在他皮膚的表面,一道道的舊傷新疤多得數也數不清。可我不記得自我倆相愛那天起那上面有過什麼疤,只有一條位於體側的疤,那是他兒時被一頭野豬抓傷後留下的。
沒隔多久,那個我邂逅於橋邊並一見傾心之人,如今只剩下一具軀殼。他形銷骨立,膚色發青泛白。我始終陪着他,直至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他一雙手冷得像石頭,藍眼珠顏色渾濁,頭髮鬍子都褪了顏色,失去了光澤,變得越來越稀疏。來不及做臨終懺悔,他就去世了,一身皮膚,從頭至腳佈滿讓人掐過的青紫斑。
他簡直都不到幾兩重。地上的冰結得很厚,我們無辦法替他掘土造墳,便用岩石和石塊在他的屍身上壘起一個石冢,以此作為祭奠,因為,他再沒有足夠的東西,再沒有留下什麼,來保護自己不受飢餓的野獸和兇猛的飛禽侵害。
這樣一來,我成了王后。
可我真的很傻,又那麼年幼無知——自從第一次看見陽光,我迎來又送走了十八個夏天——如今,我還是不能狠下心去做那件本該做的事。
要是換了今天,我真會去掏了她心窩子,我要割了她的腦袋、胳膊和腿,我要命令手下把她的心掏出來。然後,我要去集市的廣場,親眼看着劊子手們把柴堆燒旺,親眼看着他把她的四肢一塊快都投進火里。我要命令弓箭手把廣場團團圍住,一有飛禽野獸靠近,就把它們統統射死,烏鴉、狗、鷹、耗子,概莫能免。在小公主燒成灰以前,我不會眨一下眼皮的,一陣輕風就能把她颳走,就像吹散雪花一樣。
我沒有這麼做,因此,我付出了巨大代價。
有人說我是受人愚弄了;那顆心不是她的。那是某個動物的心臟——也許是一匹牡鹿的,要不就是一頭野豬的。他們那麼說,事實卻不是這樣。
也有人說(撒謊的是她而不是我)我拿到了那顆心,隨後就把它吃掉了。徹頭徹尾的謊言,半真半假的傳說,猶如漫天飛舞的大雪,掩蓋了我記憶中的真相,也篡改了我親眼目睹的事實。正如紛紛揚揚的雪花,弄得人們無從辨認原有的景色;她就是那樣歪曲了我的一生。
我的情人——她父親的大腿上留下了一道道疤,在他去世的時候,他的**上也有疤。
我沒和他們一起去。他們在白天把她送走,那時她睡得正香,那是她最脆弱的時刻。他們把她帶到森林深處,在那兒他們剝開她的衣服,挖出她的心,把屍體丟在溪谷里,讓森林把她吞沒。
那片森林暗無天日,和許多國家的邊境接壤。沒有人會這麼傻,會去要求替那裏發生的罪惡伸張正義。森林裏住着罪犯,盜賊,還有野狼。就是走上好幾天,也絕對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會感到時時有眼睛在盯着你。
他們把她的心獻給我。我知道這是她的心——母豬或牡鹿的心,都不會像她那顆心一樣,從胸口挖出來以後,還能不住跳動。
我把它拿到寢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