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司特洛,」他說:「我的名字叫格得。」
接着,兩人靜靜地互相道別,費蕖轉身走下石造走廊,就離開了柔克巫師學院。
格得默然站立了片刻,有如剛剛收到天大消息的人,非得振奮精神,才能接收。費蕖剛才送他的是一份大禮;讓他得知他的真名。
除了自己與命名的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一個人的真名。他可能在最後決定告訴他的兄弟,或妻子,或朋友,但即使是那些少數人,只要有第三者可能聽到,他們也不會以真名相稱。在別人面前,他們就像其他人一樣,以通稱或綽號來稱呼,例如雀鷹、費蕖、歐吉安(意思是「樅樹球果」)。要是一般人都把真名藏起來,只告訴幾個他們鍾愛且完全信任的人,那麽,巫師這類終日面對危險的人就更須隱藏真名了。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就掌握了那人的性命。所以,對已經喪失自信的格得而言,費蕖送的是只有朋友才會相贈的禮物:那是一項證明,證明末曾動搖、也不可動搖的信賴。
格得在草床上坐下,任頂上假光像耗盡一陣微弱的沼氣般,慢慢熄滅。他撫摸甌塔客,甌塔客舒服地伸展四肢,伏在他的膝上睡着了,就像沒在別的地方睡過一樣。宏軒館靜悄悄的,格得突然想起:今天,是他個人的成年禮前夕。成年禮那天,歐吉安授與他具名。如今四年過去了,他仍記得當時赤身無名地走過山泉時那股寒意。他開始回想阿河裏其他鮮亮的水池,他曾經在那些水池裏游泳;他也懷念山間大斜坡林下的十楊村,懷念早晨走過村里灰塵飄揚的街道時太陽投射的影子;懷念某個冬天下午在銅匠家裏,熔爐內風箱下跳躍的火焰,懷念女巫幽暗芳香的茅屋內,瀰漫着煙霧和咒語盤旋的空氣。
他很久沒有想起這些點點滴滴了,在他十七歲的這個夜晚,這些事又重回記憶里。他短暫破碎的人生所歷經的歲月和處所,一時又全都浮現心頭,成為一個整體。經歷了這段漫長、苦澀、荒廢的時期,格得然於再度認清他自己是誰,他身在何處。
然而,未來方向如何,他卻見不著,也畏懼一見。
次日,他啟程穿越島嶼,甌塔客和以前一樣跨騎在他後頭。但他這次花了不止兩天,而是三天的時間,才走到孤立塔。格得半島嶼北端的淘淘白浪上見到孤立塔時,已疲累到骨子裏去了。塔內一如他記憶般幽暗,也如他記憶般陰冷。坷瑞卡墨瑞坷在他的高座中,正在書寫長串名字。他瞥一眼格得,沒說什麼歡迎之辭,彷佛格得根本沒離開過。「去睡吧。疲倦使人愚拙。明天,你可以翻閱《創作者的體會》那本書,研習裏面的名宇。」
冬季結束,他重返宏軒館,並升為術土。耿瑟大法師也接受他呈示的忠誠。從那時起,他開始學習高等技術與魔法,超越幻術的技巧,邁入真正的法術,也是獲授巫杖必要的學習項目。經過這幾個月,已漸漸克服念咒時的困難,雙手的技巧也恢復了。不過,他也不像以前一樣學得那麽快,因為他已由恐懼中學到漫長艱辛的教訓。幸而,施行創造及變形的宏深大法時,已經沒有邪惡勢力或險惡會戰了,因為那是最危險的狀況。所以,他有時不由得想,那個被他釋放出來的黑影,是否變得衰弱了;或者已經設法逃離人間界,因為已經有頗長一段時間,黑影不復出現在夢中。
然而,他心裏明白,那種希望是愚思妄想。
由眾師傅及古代民俗畫裏,格得儘可能了解他釋放出來的「黑影」這種存在體,但能學到的不多。都沒有直接描述或提到這種存在,頂多只在事物書里零零星星看到一些暗示,說可能像一種「黑影獸」。它不是人類鬼魂,也不是地底太古力的產物,但看起來可能與兩者有點關聯。格得非常仔細閱讀《龍族本質》那本書,裏面講到古代一隻龍王的故事,說它受到一種太古力給制,那太古力是一塊位於遙遠北方的「能言石」。書上說:「在那塊石頭操縱之下,那隻龍王果真開口,將一個靈魂從死亡之域舉升上來。但由於龍王誤解石頭的意思,結果竟除了那個死靈以外,把某樣東西也召喚了出來。那東西後來吞噬龍王,並假借龍王的身形出沒人間,危害世人。」但書上沒有說明那東西是什麽,也沒說故事結局如何。眾師傅都不曉得這樣一個黑影由何而來。大法師曾說,由無生界而來;變換師傅說,從世界錯誤的一邊而來;召喚師傅乾脆表示:「我不知道。」
格得生病期間,召喚師傅常來陪伴格得。他每次來,照例是沈鬱嚴肅的樣子,但如今格得領會了他的慈悲,所以十分敬愛他。「我不清楚那東西,我知道的只有一點:惟有巨大的力量能夠召喚這樣一種東西。說不定,靠的只是一種力量:一種聲音--你的聲音。
但這樣到底代表什麽意思,我就不懂了。不過,你會明白的,你非明白不可,不然就得死,甚至比死更不堪……」召喚師傅說話的語氣祥和,但他注視格得的目光卻很沉鬱。
「你還年幼,以為法師無所不能。我以前也這麼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有那種想法。
但事實是,一個人其正的力量若增強,知識若拓寬,他得以依循的路途反而變窄。到最後他什麽也不挑揀,只能全心從事必須做的事……」
十八歲生日過後,大法師派格得去和形意師傅學習。在心成林研習的功課,在其他地方很少人談起。據說那裏不施法,但那地方本身就是魔法。那片樹林的樹木有時可以看見,有時卻看不見,而且那些樹木並非老是在相同的地方、也非總是屬於柔克島。有人說,心成林的樹木都有智慧。有人說,形意師傅是在心成林修練得到極致法術的,所以,要是那裏的樹木死去,師傅的智慧也會隨之消亡;屆時,海水將升高並淹沒地海所有島嶼,淹沒所有人與龍居住的陸地而這些島嶼和陸地是早在神話時代以前,由兮果乙人從海水深處抬升起來的。
凡此種種均為傳聞,巫師皆不願談起。
又數月過去了。在春季的某一日,格得終於返回宏軒館。院方接下去將安排他做什麽,他心中一點譜也沒有。穿越曠野之後,在通往圓丘的小路上那扇門的門口,有個老人在等他。起初格得不認得這老人,凝神一想才回憶起來:這老人就是五年前他初初柔克時,讓他進入學院的人。
老人微笑着先叫出格得的名字,做為招呼問候,然後問道,「你曉得我是誰嗎?」
格得回答之前先想一想。人家都說「柔克九尊」,但他只認得八位:風鑰師、手師、藥草師、誦唱師、變換師、召喚師、名字師、形意師。一般人好像把新任大法師稱為第九位師傅。可是,遴選新任大法師時,是九位師傅集合選出的。
「我想,你是守門師傅。」格得說。
「格得,我是守門師傅沒錯。幾年前,你講出自己的名字,才得進入學院。現在,你得說出我的名宇,才能獲得自由離開。」老人微笑說着,靜候答覆。格得怔立無語。
當然,他已經曉得千百種找出人事物名字的方法和技巧,他在柔克巫師學院學習的每件事情,都含有這種技巧。倘若沒有這項技巧,那麽,能夠施展的有效魔法,就沒有幾個。然而,要找出法師和師傅的名字,是截然不同的情況。論隱藏,法師名字比上海腓魚藏得高明;論防衛,則比龍穴防衛得緊實。如果你施展探尋咒語,對方會有更強的咒語來應對,你用妙計,妙計會失敗;你拐彎抹角采問,會被拐彎抹角擋回;你使蠻力,那蠻力會回頭反擊自己。
「師傅,你看守的這扇門好窄,」格得終於說:「我想,我必須坐在外頭這片礦野里齋戒,一直到瘦得擠得進去為止。」
「隨你喜歡。」守門人微笑說。
於是,格得走離門口一點,在綬爾溪岸邊一棵赤楊樹下落坐。他讓甌塔客跑到溪里玩耍,在河泥里尋獵溪蟹。夕陽西下,時候雖晚,但天色仍明,因為春天已經來臨了。宏軒館的窗戶有燈籠和假光在發亮,山坡下的綏爾鎮街道漆黑一片。貓頭鷹在屋頂咕咕叫,蝙蝠在溪河上方的暮色中翻飛。格得坐着一直想:要如何用武力、計謀或巫術,獲知守門人的名字。他越是思索,尋遍這五年來在柔克巫師學院習得的全部技藝,越是發覺,沒有一個技巧可以用來捕捉這麽一位法師的這麼一個秘密。
他在野地里躺下睡覺。星空在上,甌塔客安頓在衣袋內。日升之後,他仍然沒有吃東西,起身去門口敲門,守門人來開門。
「師傅,」格得說:「我還不夠強大,所以無法強取你的名字,也還不夠明智,所以無法騙得你的名字。所以我甘心留在這兒,聽從尊意,學習或效勞除非你剛好願意回答我一個問題。」
「問吧。」
「師傅大名?」
守門人莞遜一笑,說出自己的名字。格得仿着重說一遍,才得以最後一次踏進那扇門,進入宏軒館。
再離開宏軒館時,格得穿了件厚重的深藍色斗篷,那是下托寧鎮鎮方贍送的禮物,他正要前往下托寧鎮,因為當地需要一名巫師。格得還帶了一根手杖,手杖長度與他身高相仿,以紫杉木雕成,杖底是黃銅製的金屬套。守門人向他道別,為他打開宏范館的後門,那道龍角和象牙切割製成的小門。出了門,格得往下走到綬爾鎮,一條船就在早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候他。
柔克島西邊,厚斯克島與安絲摩島南北兩大陸塊之間,是「九十嶼」。九十嶼當中,距柔克島最近的是瑟得嶼;最遠的是斜辟墟,幾乎位於培尼海中。至於九十嶼的總數是否為九十,始終是個無法定奪的問題。因為,如果只計算有淡水泉的島嶼,大概有七十個,如果去細數每塊岩石,恐怕數到一百都還沒算完,海水就轉潮了。這一帶,小嶼之間的海峽都很窄小,而內極海的溫和浪潮只要一受擾動滯礙,就高涌低伏。所以浪高時,某個地方或許是三個小島嶼,但浪低時就可能合成一個了。可是那一帶的海浪儘管危險,每個小孩卻都能划槳,也都擁有個人小船,家庭主婦常越過海峽去與鄰居聚飲一杯匆促茶,小販叫賣貨品,利用船槳打出節奏。那裏的道路都是鹹水海路,相當通達,唯一可能堵塞通路的是魚網。當地的魚網大都跨越海峽,從某小嶼的房子裏要到鄰近小嶼的房子,專門用來捕捉一種叫「魷比」的小魚,這種小魚的魚油是九十嶼的財富。這裏橋樑很少,沒有大城鎮,每個小嶼擠滿農家和魚家的房舍。農魚兩業人舍聚集,就形成鎮區,大約十至二十個小嶼組成一個鎮區。其中最西邊的叫做「下托寧」,面向的不是向極海,而是外圍空闊的海洋。那片空闊的海洋可說是群島區的一個孤單角落,海上唯一的孤島是個巨龍劫掠的島嶼蟠多島。過了蟠多島,就是渺無人煙的西陲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