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卡爾告訴勞倫,伯里克已經遇害了之後,勞倫的反應像是輸光一切的賭徒。
他朝卡爾大喊着「不可能」,一連喊了三次,甚至驚動了一輛路過的馬車——車夫不得不拼命拉緊韁繩才免於馬車失控。
隨後勞倫不再喊了,他像乞丐一樣蹲坐在街邊,低聲念叨着「不可能」,卡爾就這樣陪他坐了好久,直到烏雲遮蔽了陽光,隱隱聽得見雷鳴。
隨後二人乘上一輛馬車,卡爾對車夫說了目的地——寧靜墓園。
車廂內一路沉默,像是造物主剝奪了二人的語言。密集的雨水砸在車窗上,又順着玻璃流下一道道淚痕,馬車駛過坑窪處濺起水花,卡爾似乎聽到窗外有人叫罵。
馬車抵達寧靜墓園,卡爾替這位沉默的父親撐起傘朝里走去,並朝年輕的守墓人點頭示意。卡爾覺得這位守墓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異,但卻並非失禮。
雨天,寧靜墓園,這裏是眾多逝者的安眠之地,今天沒有一位掃墓人。
卡爾陪勞倫在戴娜·詹姆斯的墓碑前站了一會,隨後領着他走向角落處那個被自己掩藏過的井蓋。
確認守墓人不在後,卡爾掀開井蓋,即使有雨聲遮蔽,仍聽得到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等勞倫也進入密道後,卡爾拉下井蓋,四下頓時一片寂靜。
這裏比前幾天更加潮濕,空氣中仍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卡爾走在前面,二人一路向下,很快走到了密室的走廊上。他不由得有些感慨,即使才從「出生地」離開沒幾天,再次回到這裏卻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而勞倫卻始終沒有其他反應和話語,他只是麻木跟隨着卡爾,對周圍環境毫不在意,直到卡爾領着他走入那間「太平間」,勞倫才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或許是血脈,或許是本能,他僵硬地徑直走向最遠處的那個金屬「抽屜」,雙手死死握着把手,一把拉開。
勞倫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伯里克·詹姆斯。兒子就躺在這裏,而正上方是伯里克的母親。
原來母子二人,離得這麼近。
拉開抽屜的那一瞬間,卡爾望着勞倫的背影,忽覺這位才剛過不惑之年的男人,已然垂垂老矣。
他看到勞倫只是默然立在伯里克的身前,沒有說話,沒有怒吼,沒有癱倒,沒有昏厥。
勞倫什麼都沒問,沒問是哪個天殺的奪走了他兒子的生命,沒問卡爾為什麼知道他的兒子在這裏……
他只是顫抖着,輕輕撫摸着兒子已經開始腐爛的皮膚。他的動作是那麼克制,他害怕若是再用力一些,兒子會疼。
因為兒子的皮膚都爛了。
卡爾忽然發現——有的人連崩潰都是沉默的。
……
地下密室隔絕了外界,也延緩了時間。許久之後勞倫才注意到,卡爾一直都陪他站在這裏。
「海勒先生……你……」
勞倫的聲音很嘶啞。
卡爾替他拍去肩頭的灰塵,輕聲說道:「我曾見過伯里克的靈魂,他正在另一個世界,您的妻子也在那裏。」
「……是嗎,那就好,那就好了……」
「你沒有失去他,詹姆斯先生。」卡爾看着伯里克的睡臉,「他只是離開家了,就像孩子長大後,他們會去其他城市上大學,或許還會找到伴侶,在那裏安家。」
「謝謝你,海勒先生……」
勞倫本想握住卡爾的手,卻想起自己剛撫摸過伯里克,於是深深朝卡爾鞠了一躬。
卡爾深吸一口氣,指着伯里克旁邊說道:「我本該在這裏的。」
隨後,卡爾帶着勞倫去了那間煉製傀儡的密室,巴頓的屍體仍然跪着,卻沒有腐爛的跡象。
「就是他,海勒先生……是您殺了他嗎。」勞倫指着巴頓的屍體悲哀的說着。
卡爾點點頭,隨後給勞倫講述了這地下發生的惡行。
他講了巴頓的真實身份,除了蘇爾遺骨和自己成為死眠之主的經歷之外,幾乎告訴了勞倫一切,甚至包括他根據巴頓的瘋狂言論做出的猜測——密林會或許想利用傀儡,讓深淵之主這尊邪神降臨。
他之所以告訴勞倫,答案不言而喻——他們都與密林會不共戴天。
「……你是被眷顧之人,海勒先生,」勞倫嘶啞的說着,「我本想對您說,願神明永遠祝福您,可我看到伯里克的瞬間,就不再信奉神明,我不再是煉金教會的信徒了。
「我曾為教會獻上巨額的雷亞,他們說我是最虔誠的信徒,說煉金之神的光芒會照拂我的家庭與後代……
「而我的家人卻被教會的主教殘害,即使他是邪教徒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我無數次向煉金之神祈禱,向教會求助……可沒有任何回應,沒有幫助。」
卡爾默不作聲,他只是安靜聽着這位父親用平和的表情和語氣訴說着憤怒與悲哀。
「為我家人復仇的不是煉金之神,不是教會。而是您,海勒先生。您的恩情唯有以命相報。」勞倫認真注視着卡爾,「我失去的是對神明的信仰,但我選擇信奉您。勞倫·詹姆斯將永遠為您保守一切秘密,傾盡全力支持您。」
勞倫向卡爾屈身行禮:「在您的復仇之路上,我甘願成為您的薪柴。燃盡生命,在所不惜。」
「我會讓密林會徹底消失,無論哪個世界都不會有他們的立錐之地。」卡爾扶起了他,緩緩說道,「血債血償。」
「是的,血債血償。」
……
隨後,二人離開地下,勞倫找來了寧靜墓園的守墓人愛德華·克羅斯林,把這位年輕俊朗的守墓人介紹給卡爾,並保證克羅斯林先生值得信任。
這座墓園本就屬於勞倫,而在六年前克羅斯林家的悲劇發生後,勞倫救下了愛德華,並讓他成為這裏的守墓人。
勞倫對愛德華有救命之恩,他還悄悄告訴卡爾——愛德華對教會恨之入骨,所以不必擔心這裏的一切被煉金獵人知道。
卡爾點頭同意,這裏的事不能讓教會知道,是他和勞倫共同的需求。
首先這件事涉及到巴頓這個煉金教會和密林會雙料特工,自家教會出了這般么蛾子,面子上很難過的去,被捅出去問題可太大了,他和勞倫這兩個知情者,就很難獨善其身,後續麻煩事不知要有多少。
再說極端點,安全都沒有保障,你不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教會的仁慈上,正教發展至今成為大陸上四尊龐然大物,能幹淨嗎?
其次,勞倫想讓兒子安眠在墓園,而不是被教會回收。
煉金教會一直宣稱在神秘事件中死去的人,遺體應主動交給教會處理,這是為避免危險進一步擴大。
這個說法或許有一定可信度,很多這樣的遺體仍有危險性,但送回去的遺體怕是很難保證完整了,勞倫只能給兒子立個衣冠冢。
所以卡爾暫時相信這位守墓人是值得信賴的,畢竟勞倫把他也拉入局了,大家都在一根繩子上拴着。
而當這位守墓人彬彬有禮做自我介紹時,卡爾聽到「克羅斯林」這個姓氏,不由得感慨——命運的安排總讓人猝不及防。
他剛解決了薇菈·克羅斯林的冤魂造成的事件,就認識了另一位落魄貴族克羅斯林家的成員……
卡爾並未把薇菈的事說出來,只委婉表達了對克羅斯林家的遺憾。
愛德華·克羅斯林,26歲的守墓人,已在這裏工作六年,他言談舉止親切得體,隱約流露出貴族風範,卻一點不裝腔作勢,而是沉穩大方,給卡爾的觀感比布魯爾子爵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海勒先生,沒想到您還是一位通靈師,認識您是我的榮幸。」愛德華與卡爾微笑着握手、
他想起了前幾天深夜,看到卡爾鬼鬼祟祟從墓園裏溜出去,他還以為墓園的生意還能有「回頭客」。然後剛才愛德華又看到,勞倫居然真的帶着「回頭客」回來了……
所以愛德華現在有點尷尬,沒想到這位居然是驅魔人,更是通靈師。那他深夜從墓園溜出去就不奇怪了。
「我也很榮幸認識您,克羅斯林先生,您是一位很有風度的紳士。」
「愛德華,海勒先生對我有大恩,而且他是我見過品德最高尚的人。」
勞倫臉色仍然不太好,但也振作了許多,因為他找到繼續活下去的目標和動力了。
「勞倫,請放心。」愛德華溫和的說着,「這裏的一切,都會隨這場雨深埋地底。」
卡爾點點頭說道:「那我們走吧。」
……
三人重新回到地下,愛德華凝重地注視着這裏的一切,當他看到「太平間」的六具遺體後,勞倫簡單對他說——這一切都是邪教徒的陰謀,是卡爾為受害者們復了仇。
愛德華為每一名逝者哀悼,並對卡爾表達了敬意。
卡爾哪怕不需要自己的玄乎感覺,也聽得出他話語的真誠。
隨後他帶着愛德華來到巴頓的屍體前問道:「克羅斯林先生,你工作的這些年,見過他嗎?」
愛德華搖搖頭:「從來沒有。」
卡爾的心沉了下去——那巴頓是如何瞞着守墓人,在地下開闢了這麼大的空間,還能運送如此多物資和人進來的?就算有類似雙生鏡這樣的儲物空間也做不到,因為儲物空間是不能運人的……
他暫時不再想這個問題,而是一起把六具受害者遺體運到上方的墓園安葬。
伯里克的墓在戴娜旁邊,勞倫親手將他抱入棺材,並在大雨中剷出深坑,將兒子埋葬。
卡爾堅持為六位受害者支付了安葬費用——因為這是他為六個靈魂許下的承諾。
愛德華問過勞倫後,只收了一張雷亞。
大雨滂沱,雨傾灑在卡爾黑色的傘面上,也灑在六座還未刻字的墓碑上。
三人無聲凝望着墓碑,受害者終於得以安眠,而兇手的屍體將永遠跪在地下。
寧靜墓園,只有雨聲。
卡爾鬆手,傘掉在地上,濺起水花。他接過愛德華遞來的刻刀,走向了那新立的六座墓碑。
雨水打濕了卡爾的頭髮,順着劉海滑落在他的臉上。
他親手刻下了每個人的名字。
希爾斯、法蘭克、莉娜、修里、伊莎貝拉、伯里克·詹姆斯。
卡爾望着六座墓碑,似乎看到了那天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六個靈魂。
那天,卡爾承諾會安葬他們。
今天,他做到了。
靈能在流淌,雨聲中,卡爾莊重念出誦悼者的悼詞:
「苦難的人啊,執念將逝,願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