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卡爾望着米婭和菲莉絲,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而這一瞬,米婭再也抑制不住了……
「哥哥——!」
女孩的嗓音宛若杜鵑啼血般委屈,她忽然奔跑起來,不顧是否得體,不顧是否可以,就這麼拼命衝上黑曜石階梯,仿佛奔向全世界般奔向她的哥哥。
可是這黑曜石階梯對這孩子而言實在太高,也從未顯得如此漫長過,米婭一路踉蹌,仿佛跨上高山,而當她着急腳下不慎一滑,幾乎要摔下去墜地之前,一雙堅實沉穩的臂彎牢牢將她整個人護住,隨後一把抱進懷裏。
那是多麼熟悉的力量與溫度。
她的哥哥在一秒之前分明還在台階最上的王座,可現在,卻像過去每個日子那樣將她擁入懷裏,寬大的掌心一下一下摩挲着米婭的長髮和瘦小的脊背,似是擁着全世界最珍貴最易碎的事物般安撫着她。
米婭不想知道他的哥哥怎麼瞬移過來的,她只知道——有哥哥在,她永遠不會有事。
「哥哥……」米婭用力攥着卡爾的衣角,破碎的抽泣聲滿是少女罕見的任性,「哥哥不走,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人們看到卡爾的眼眶一瞬間紅如泣血,卻和之前掙扎時轉瞬的緋紅擁有根本意義上鮮明的區別。
「哥哥,不要走,不能不管米婭了……」
「寶貝,哥哥不會不管你的。」
「那你不要走,你又要去哪裏!你為什麼才回來就要離開……?」
「……」
卡爾不能說,他無法回答。
「你是個騙子……」
米婭委屈的不行了,一顆顆淚珠像是化作銀針般,悉數生生扎進卡爾最柔軟的心裏。
卡爾將米婭抱在臂彎里,隨後坐回骸骨王座——這還是王座自古老中出現起,第一次有非死眠之主坐在其上。
卡爾用指腹擦去懷中小東西的淚珠,可米婭卻委屈地別過頭去,不肯搭理。
但即使任性時,米婭也很乖,只是咬了咬唇珠撅着嘴,雖然偏頭,卻也讓哥哥給她抹淚珠了。
「寶貝,看看哥哥,嗯?」
溫柔的尾音上揚,米婭無法拒絕她的哥哥。
從第一次在林間的灌木叢對上卡爾的墨瞳開始,她就徹底繳械投降,此生再也拒絕不了這個人。
於是她乖巧地正過臉來,她不由得想起往事——她初見這對墨瞳時,自己狼狽不堪,在野外掙扎着不知還能活過幾日。那時她藏在灌木里,卡爾在灌木外,他們第一次對視時,她只覺得這個人的眼睛漂亮的不像話,掏空自己貧瘠的知識與想像力也描摹不出他眉眼的神韻。
但米婭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卡爾眼中對自己,只有萍水相逢的心疼,以及出於他個人善良的、對這樣一個落魄女孩的憐愛。
那時她髒兮兮的,到處是傷,比最落魄的孤兒還不如,那讓米婭曾感到無比難堪。
但卡爾太溫柔了,他輕易就化解了米婭的難堪。
而現在他是她的哥哥,她有着和他一樣好聽的姓氏,能天經地義地眷戀在他的懷抱中任性,這時哥哥看她的眼神里依舊泛着心疼,可已經不是曾經的憐愛——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卡爾對自己近乎無限的寵愛,那份熾熱的溫柔仿佛讓她化開在他的眸子裏,半點不比她對他的依賴輕。
她小小的雙臂像蔓藤一樣無家可歸地攀附上卡爾,而他亦恰到好處地擁着她,給妹妹安心。
米婭實在太眷戀卡爾的一切。因為對她而言,他真的是她的全部。
她忽然好想沒來由地問一句——哥哥,你有為我驕傲嗎?
於是米婭抬起眸子來,他們是沒有血緣的兄妹,卻有如出一轍的墨瞳。但這時,她沒有問出口,卻也已經不需要哥哥的回答了。
他的溫柔給了她答案。
她本是一張白紙,是一筆一划照着他的管教勾勒人生的色彩,漸漸長大。
雖然時間尚不夠久,還不夠她長成年齡意義的大人,可米婭·海勒的每一面都不由自主長在卡爾·海勒的期望上。
而他們兄妹唯一的分歧,就是卡爾一切的根源只是想讓米婭快樂無憂,而她卻想有朝一日強大到獨當一面,足以成為他的依靠。
而這正是現在的局面——他又要離開,不說理由,不帶任何人,也不帶她。
於是她不甘心,但也知道自己第一次的任性終究沒有意義,換不來想要的結果。
不是米婭不讓他走,他就真的不走了。
可是她的哥哥依舊縱容着她,甚至抱着她坐上這骸骨王座,似乎只是為了博她一點點新奇和開心——他什麼都不顧,不介意
在這裏,死眠之主本該只有威嚴的神性,他卻將人性中最溫柔的一面當眾盡數捧給自己面前,細聲細語逗她開心,還正在無所謂形象地扮着鬼臉,毫不在乎被那麼多人看去。
可這時米婭仿佛聽不清哥哥又說了什麼俏皮話在逗自己開心、博自己一笑,她只是怔怔然失神地看着卡爾,恍然之間明白了一件事:
哥哥在縱容自己的任性,甚至是配合陪伴着她無意義的不講道理。
誰都知道結果不會變,他也沒有鬆口,依舊不提緣由與來去,可他卻沒有一句說教明理,只是抓緊最後的時間丟下主君的威嚴,陪她一起任性,逗她開心。
這樣的任性,她可以,他卻理應是不行——因為對於死眠之主而言,尤其在這種他與時間賽跑博弈的時刻,一分一秒都具有比以往更要緊的意義。相比相襯,這種不分時刻與緣由的陪伴、呵護與縱容,簡直稱得上無用功。
然而米婭在怔愣的恍然中明白的事——是人心之中最柔軟的那一塊,就叫做無用功。
至少在這一刻,她的感受在他心中,高過了一切。
米婭清晰地明白了這點。
她抬手撫上卡爾扮出的鬼臉,細聲細語中滿懷眷戀,當然仍不可避免有些許委屈。
「哥哥……」
「嗯,寶貝。」卡爾用指腹拭去妹妹的淚痕,「哥哥在呢。」
「為什麼要走,現在不能說,是不是?」
「……嗯。」
他們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廳堂內所有人都聽清,人們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生怕錯過任何一點細枝末節。
而寒鴉軍忠誠的亡靈們,則假裝耳聾聽不見。
「那,危險嗎?」米婭輕輕發問,見哥哥微微蹙眉,便知道他可能猶豫了,撅起小嘴嚴厲補充道,「不許騙米婭!」
「……哥哥不確定。」
「所以是危險的。」米婭氣鼓鼓地曲指彈了一下卡爾的額頭,「罰你!不許含糊其辭!」
卡爾抿唇柔柔地笑了,額頭紅了一小塊,但好像很樂在其中的樣子。
「你還笑!」
「哥哥知錯。但不論做什麼事都有危險,米婭應該也知道的。」卡爾側目看向伊莉雅,「你的老師也教過你不是嗎?我們要走的路總是機遇與風險並存,鍊金術也是同理。」
伊莉雅微不可察地翻了個白眼。
「不許打岔!」米婭很不滿意,但還是強迫自己壓下對那可能危險的焦慮,又問道,「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哥哥不知道……」看到米婭一瞬間臉色都變了,卡爾趕忙補充,「但哥哥保證一定儘快,不會特別久。」
她咬着唇,濕漉漉的眸子望着他的,似乎想從每一個角落裏翻出任何他哄騙的痕跡。
「真的……?」
「真的。」
「無論如何,不管怎麼樣,都一定一定……會『好好地』回來嗎?」
米婭偏執地加了好多個不講道理的條件,又加重了最後的語氣,比她見過的任何鍊金術公式都要嚴苛。
但卡爾選擇服從這條公式,為妹妹煉製一份承諾。
「是的,無論如何,不管怎樣,哥哥一定一定好好地儘快回來。」
米婭和他還主動又加上了「儘快」這一條件。
但米婭卻還是想再加一份保險。
她從哥哥雙臂里掙出來,背靠着骸骨王座的扶手與他拉開一小截距離,隨後勾起白里透粉的小拇指。
「拉勾!」
卡爾對上妹妹執着不容拒絕的目光,不禁莞爾,從善如流地伸出手來勾上她纖細的小指,隨後一大一小兩個拇指貼緊用力一按,仿佛訂立了什麼比超凡契約更有約束力的東西。
可即使如此,小鍊金術師依舊遵循着伊莉雅老師教導的煉金核心要義——嚴謹。
於是她鄭重追問道:「嗯,哥哥,那你說儘快,具體是多久?」
「盡我所能的最短時間。」
可米婭似乎還是不滿意,焦急地勾緊卡爾的小指拉扯着,聲音又委屈起來。
「可是…可是萬一你走個十年八年的,然後還說這就是你的儘快了怎麼辦?」
「不會那麼久的。」
這一次,卡爾篤定地搖頭,隨後承諾:「不會超過一年,最晚明年初夏,哥哥無論如何都會回來。」
聽到這話,米婭和菲莉絲他們都鬆了一口氣。
而骸骨王座旁的伊莉雅,則深深的、複雜的看了卡爾一眼,她寶石般的眸子裏流連了太多晦澀不明的東西。
明年,這個敏感的時間點……
是沉沒於海底的潮汐之城阿利亞斯,從迷霧海底重見天日的年份。
是卡爾早就對她承諾要帶回她半身的年份,他說不會讓她再等一個十年。
而他現在都如此自顧不暇了,卻還記着……
伊莉雅清楚,古老的潮汐之城早已被世人漸漸遺忘,可她的命運之子從知曉之日起,就從未遺忘過,並一直悄悄做着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