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以特殊的身份行走於兩界之間,他始終客觀——他承認被仇恨侵蝕失去理智的亡靈危害不小,但大多數亡靈都並非如此,他們也只是換了生命形式存續而已。滯留人間的亡靈其實遠比想像中多,但亡靈事件卻並不頻繁,一個季度有兩三起都算密集了。
因為除了像薇菈當初那樣被仇恨侵蝕的,大多亡靈都會避開人流密集的地方,他們也不想被教會和通靈師發現。
還有一部分會默默陪在生前放不下的人身邊,遠遠地關照着,不去打擾,偶爾也還會在對方有危險時暗中出手解決,就像守護靈一樣,但從不過激,也儘量不讓人察覺異常。
卡爾在明斯特見過不少這樣的亡靈,但他很少主動把他們遣送回靈境,而是讓薇菈出面警告他們不許干涉人類社會的正常運行,並且給予最多滯留半年的期限。
所以人們只看到了亡靈的危險,鮮少會揣度亡靈居然也有善意,而是一旦察覺到風吹草動就草木皆兵。
但是人類,難道就不危險了嗎?
看看密林會的信徒吧,人類純粹的惡意所能造就的傷痛,遠非幾個失了理智的怨靈能比。
亡靈也一樣,有好有壞,世界的主色調一向是灰色。
但這個世界對亡靈太過諱莫如深,蘇爾百年前的所作所為已讓人對亡靈的偏見根深蒂固,對絕大多數世人而言,不應存在於人間的亡靈就是和平生活的入侵者和威脅,哪怕表現的再無害也改變不了他們不屬於這裏的事實,而教會和通靈師正是保護人們免受其害的英雄。
明斯特尊敬卡爾·海勒勳爵,他是有口皆碑的通靈師,是保護者的一員。可一旦他表露出親亡靈的任何傾向,那原先有多少讚美,就會在一朝之間演化為同等的咒罵。
可無論如何,死眠之主是他改不了的身份,他是這些亡靈們的主,縱使有亡靈反對他想篡奪他的權柄,可也有很多尊敬他愛戴他的,就比如眼前這位——
哪怕卡爾與他素未謀面,可僅剩一口本源的亡靈也在拼命想對他行禮。
他不認識他們,可他們認識他——世人信仰眾神,而他是亡靈的信仰。
但卡爾此刻,卻被邀請來暗無天日的地下直面見證對他信徒的掠奪與折磨,像對待一個物件,連審判都算不上。
卡爾如何不厭惡?可他連幫亡靈解脫都做不到。
這時,培養皿上方的蘇爾遺骨卻突發異狀——那根漆黑的遺骨忽然散出陣陣靈能的波動,肉眼可辨的不穩定,而所有負責鎮守的鎖鏈、甚至連同地下室立柱上的符文都瞬間驟亮試圖壓制,地下室頃刻亮如白晝!
而遺骨突發的異狀導致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原本平靜的魔藥似乎忽然變得沸騰,氣泡滾滾接連不斷升起又炸開,而本就不堪重負的亡靈在這樣的「開水」中遭受了更劇烈的痛苦!
他不可避免地徒勞掙扎,無聲嘶吼,但這卻導致了抽取和輸送本源的煉金管道功率的紊亂——腹部連接軟管的六個預備役通靈師遭受了不亞於亡靈的痛苦,他們面色扭曲,簡直像五官都擠在一起,緊接着開始吐血,汩汩鮮血從眼角、鼻腔,甚至是頭皮緩緩滲出……
可他們卻沒有醒來,因為儀式沒有結束根本醒不過來,他們本就在意識之海的深層沉眠多日,現在卻在儀式的末尾將要墮入最恐怖的噩夢。
在這關鍵時刻突發的異狀讓卡爾瞬間回神,也讓原本還算平靜旁觀的福多思·摩爾和看門人變得凝重!
「該死,又來了,居然在這個時候!」
看門人沙啞咒罵着,立刻和福多思·摩爾一同嫻熟地無聲用出幾道咒文——摩爾首席的咒文投向預備役通靈師穩固他們的狀態,減輕痛苦並嘗試拉住他們即將被帶去意識之海更深層的理智,而看門人則是增幅立柱和鎖鏈的符文,竭力不讓遺骨進一步暴動。
這些特製的煉金物品和符文才是鎮壓遺骨的關鍵,他們能做到的只有從外部加大功率,可做不到直接干涉異狀的源頭。
但加大功率無疑讓亡靈的狀態更不穩定,再這樣下去別說儀式必定功虧一簣,就連那六個人的命都保不住!
「小子,叫你來是來看戲的嗎!」看門人分出一部分神惡狠狠地咒罵着卡爾,「做點什麼,穩住這個該死的亡靈,或者乾脆殺了它!」
卡爾將目光短暫地從瀕臨破碎的信徒身上移開,冷冷看了一眼看門人,沒有回話。
但灰袍的看門人看清了那對墨瞳——那宛如一潭死水,符文的藍光映襯之下,似乎潛藏着怒火與極端的冷酷。
看門人額頭滲出細汗,或許是咒文負擔太重了。
但摩爾首席要更冷靜一些,他還不想現在就放棄儀式,不然這段時間所有的努力就都化為烏有,而他們這次又連一個通靈師都培養不出來。
殺掉亡靈保人命,接受無用功和徒勞的儀式,預備役通靈師就算能活下來也會身負重創,甚至變成植物人,未來也再不能經歷第二次儀式,他們就此成為教會的額外負擔,而教會卻顆粒無收,明斯特可沒有那麼多有資格和天賦接受儀式的預備役;
或者搏一把,在這暴動中穩固亡靈,讓煉金管道的功率恢復正常,只要亡靈穩定那儀式還能強行繼續,他們還有培養成功的可能性。
福多思·摩爾選擇後者。
「卡爾,請想想辦法,但不要殺死亡靈,穩住它。我和看門人會負責剩下的事,儀式可以繼續。」
卡爾故意挑了挑眉,明顯不認同,平靜說道:「但聽看門人先生的意思,現在還是殺了亡靈保住人命比較好,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
首席咒文沒停,儘量冷靜而快速地解釋:「這暴動不是第一次了,是儀式中正常的情況,在風險預估之內,只是這次的波動比預想的劇烈。聽我的命令,現在先穩住亡靈,儀式可以繼續,你想問什麼我事後都會給你解釋,現在沒有時間可以耽誤了!」
試探成功。
卡爾確定了遺骨的異狀並非是初次發生,只是自己的到來可能刺激了遺骨,加劇了暴動的程度。同時他也對福多思·摩爾有了更多了解。
前者讓他放心了一些。
隨後他微不可察地嗤笑一聲,禮貌卻冰冷地掃了眼竭力固化符文的看門人,剛才叫囂讓他殺死亡靈的老頭此刻並沒有反駁福多思·摩爾,只是做他該做的事,並不落下風地瞪視卡爾。
畢竟卡爾不動手,他就要承受越來越多的負荷。
呵,那就如你們所願。
「樂意效勞。」
說罷,卡爾閉上眼,主動建立起與這位亡靈信徒的聯繫——這是死眠之主本身的權柄,並不需要調動亡者靈能。
只是……與一個瀕臨破碎的亡靈建立聯繫,卡爾也並不好受。聯繫成功的那一刻,他腦海中宛如突然多了幾十台開滿音量的收音機在同時發出無信號的「沙沙」聲。
他的頭痛又因此劇烈了些。
卡爾在無數混亂的雜音中尋覓着屬於亡靈那僅剩的理智,就好像在這一眾收音機里找一台還有信號能播放的。當他成功找到之後,開始一遍遍吟唱安魂曲。
不敢用亡者靈能,僅憑他本身的氣息和安魂曲來安撫這可憐亡靈的意識……
收效自然不如以前,但還是有效的。吟唱一遍不行就多來幾遍。
摩爾首席和看門人驚訝而慶幸地發現,卡爾閉上眼後似乎在忍耐着某種痛苦,他並沒有做更多事,甚至沒有用靈能和咒文,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儘管遺骨依然在發出波動,魔藥依舊沸騰,但那亡靈卻漸漸被穩定了下來!
也因此,煉金管道的功率恢復了正常,那六個剛才還經受劇烈痛苦吐血的預備役通靈師,現在臉色也好看了不少,儘管他們已經成了血人,但現在已經不再滲新的血了。
「儀式恢復了。」
看門人嗓音暗啞對福多思·摩爾說道,他負擔輕了些,複雜地看了一眼卡爾。
首席點點頭,又是幾個咒文幫助預備役恢復狀態,確認他們的意識暫時不會墮入更深層後,隨後也看向還在做着未知努力的卡爾。
他們都能感覺到,儘管暴動的源頭依舊沒得到解決,可因為強行穩住了亡靈,所以儀式確實在恢復正常,他們的負擔隨之輕了很多。
這就是卡爾·海勒獨特的通靈術嗎……
百聞不如一見,一如「神秘」這個描述。
因為福多思·摩爾根本看不出他做了什麼,就連負責通靈師儀式的看門人也看不出分毫。
然而,儘管卡爾已經穩固住了那可憐的亡靈,但這並不意味着暴動解決了——蘇爾遺骨的波動和魔藥仍然在帶給亡靈強烈的痛苦。
沒有減輕,只是亡靈忍住了而已。就像他沒有打麻藥就躺在手術台上接受手術,現在卡爾給他強行補上了一劑強效麻藥。
但是痛苦和消耗,是實打實存在於他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