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聲響起,成才初中的學生們一鬨而散,
這個地處偏遠的鄉鎮不重教育,職高中專不少,成才初中是鎮裏唯一一所正經的中學。教師的業務素質和教學觀念,就像學校的走廊一樣陰暗而陳舊。
俞夏是這所學校為數不多的「好學生」之一,她對課間的吵鬧渾然不覺,仍然低頭整理着上堂課的筆記。
身後的張桂香戳了戳她:「剛才老黃從收發室回來了!」
俞夏手中的筆頓時停了,劣質的藍色鋼筆水在紙上暈開。她回頭緊張道:「他拿走了嗎?」
張桂芳點點頭:「好大一摞信,肯定有你的。」
俞夏再也無心學習,起身就朝辦公室跑去。
班主任老黃是個四十多歲的煙鬼,教學水平和對學生的態度,與國內無數鄉鎮中學的班主任無二。他教數學,俞夏正是數學課代表,進出辦公室還算方便。
辦公室里,老黃正在和其餘老師們聊天打混,面前擺着一大摞大小不一的信封。
「嗬嗬,他老丈人可有錢。」老黃口音極重,打趣着一個新婚不久的老師,手也沒閒着,撕開了最上面的一個信封。
俞夏頓時緊張了起來。她一眼就看見自己的信是那一摞的第三封,處境極其危險。
以前在收發室里,她也總是能一眼就找出寄給自己的信。在這個物資和信息匱乏的鄉鎮中學,學生們使用的信封要麼是純白或牛皮紙的樸素信封,或者是有着劣質印刷和粗糙圖案的卡通信封。
唯有他的信,安靜地折攏在典雅的信封內,信封有着精緻的暗紋和厚重的質地,沒有一絲多餘的裝飾,散發着淡淡的清雅的香氣,就像來自「那個世界」的邀請函。
在老黃看來,初中生的通信等同於早戀,只有不本分的壞學生才經常接到信件。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俞夏上前打了個招呼:「黃老師,我來拿下節課的作業。」
老黃漫不經心點點頭,拍了拍身邊的一摞破本子,繼續拆信聊天。俞夏咽了咽喉嚨,小聲說:「剛才我看到許剛拿着書包走了。」
老黃眼睛一瞪:「啥時候?」
「就剛才下課,和我一起出的教室門。」
老黃起身就朝校門口跑去。俞夏抱起作業本,速度極快地抽出了屬於自己的那封信,夾在作業本里,惴惴不安地抱走了。
她把信塞進書包的夾層里才鬆了口氣。下節課正是老黃的數學,他沒能截住逃課的許剛,一腔怒火沒處發泄,全發到了班上的學生身上。而俞夏整節課沒聽進去一道題,她的心思都被書包里的信攫住了。
終於熬到了放學。老黃叮囑拖地的學生關燈落鎖,騎上車回家了。俞夏這才背起書包,和張桂香一起跑去了教學樓後的車棚。
這裏只剩下稀稀拉拉幾輛車,遠處兩個高年級的男生拿着竹笤帚亂掃,操場塵土亂飛。俞夏小心地取出信,有點心疼地用指甲撬開了信封背面的蠟封。
和身邊男生龍飛鳳舞的爛字不同,他的字體清雋而內斂,讓人頓生好感。
親愛的俞夏:
展信佳!好久未和你聯繫,甚為思念,不知近況如何。
你在上次來信中說,成績給了你莫大的壓力,尤其是期中考試發揮失常,讓你非常痛苦和失落。這種高處不勝寒的心情,我感同身受。畢竟你和身邊的「主流」不同,是一個心性高潔的上進的女孩子。其實,你的知識儲備是穩定的,然而考試的各種因素是動態的。試卷結構、考試時間、判卷標準乃至你的心情,都是造成這種「動態」的因素。所以你真的不必在意「偶然」的不如意,你是優秀的,要堅信這一點!
……
……
誠然如你所言,你身邊的老師乃至同學,都存在着讓你無法接受的地方。我想,他們和大部分人一樣,把人生的意義變成了生存,而非生活。生存只需要最低限度的努力,不懂得感知美,不願去爭取進步,也沒有希望。你意識到了這一點,正說明你是個懂得生活的人。你無法脫離這種環境,我真的非常惋惜,但是不要放棄希望,更不要被同化,外面更大的世界在等着你。我上月初去英國探望了一位朋友,異域的風土人情讓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見識的狹隘。我想,我們用功讀書並不是目的,而是讓我們突破環境的手段之一。
隨信附上英國的明信片兩張,與你共勉!
你的朋友卓逸
依舊是一大張素雅的硬信紙。俞夏依原樣折好,連明信片一起珍重地放回信封內。
張桂香圓臉通紅,抓着俞夏的胳膊激動得跳了好幾下:「長得帥,成績好,見識多!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男生!」
俞夏心裏有幾分驕傲,又有點羞赧,張桂香分明在夸卓逸,俞夏卻感覺像在夸自己。她抿嘴一笑,淡淡地說:「卓逸是個很好的人。」
卓逸在沿海的k市生活,和她們這種偏遠地區的女孩子本不該有任何交集。俞夏上初一的時候,成才初中收到了k市某貴族中學捐贈的兩萬本舊圖書。俞夏在一本青春散文里發現了一張學生證,正是卓逸無意間夾在書里的。
俞夏按照學生證上的地址把學生證寄了回去,卻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卓逸的回信。之後兩人便認識了,時常書信往來。
認識這樣一個只存在於電視劇中的完美的男生,是俞夏枯燥的學校生活中不為人知的、最大的驕傲。
這讓她感覺到,在這小小的一方灰濛濛的世界裏,她是與眾不同的。
俞夏心裏的壓抑頓時一掃而光,笑道:「我今晚就寫回信,你陪我去買信紙吧。」
張桂香求之不得,兩個女孩子一起來到了學校附近最好的精品店。俞夏和卓逸通信一年有餘,眼光比當地的同齡孩子們挑剔了不少。她挑來揀去,找到了一套裝在塑封中的灰色調的信紙。
「這個多少錢?」她拿起信紙對着女老闆搖了搖。
女老闆正在嗑瓜子看電視,瞟了一眼她手中的信紙:「八塊。」
「八塊?」兩個女孩咋舌。俞夏揭開膠條看了看:「八塊錢,只有四張?」
女老闆不耐煩道:「韓國的,賣得特別好,就剩這一套了。嫌貴你拿下面那種,兩塊錢一本。」
俞夏露出了為難的神情,她口袋裏只有三塊錢,預備着買未來幾天的午飯。張桂香猶豫道:「我這裏有五塊錢……」
俞夏懇求道:「先借我用用,我下個月還你。」
張桂香說:「你能把信封送我嗎,還我兩塊就行。」她特別喜歡信封背面那個金色蠟封,俞夏說卓逸叫它火漆。
俞夏猶豫了。張桂香搖了搖她的胳膊:「這個顏色的信封他以前用過一次了,你給我不行嗎,求求你了!」
俞夏終究是點了點頭,揣着四張信紙回了家。
俞夏的家是菜市場後面的一個帶院的平房。她走進屋,奶奶正抱着弟弟餵飯,笨重的電視傳來綜藝節目吵鬧的聲音。她把桌上髒兮兮的勺子拿出去洗了洗,就着辣醬吃了兩個饅頭。
「我要寫作業,別讓弟弟進屋。」說着,她把自己關進了屋。奶奶充耳不聞,注意力都放在電視節目和弟弟身上。
俞夏在筆盒裏挑來挑去,還是尋了一支樸素的藍色中性筆,開始給卓逸回信。
她寫了很多很多,學校老師□□的管理,拆學生信件的惡習,學校里的爭風吃醋和打架鬥毆……
寫着寫着,俞夏停了筆,一種悲哀的自卑感湧上心頭。
卓逸和她年紀相仿。他生活在斑斕的大都市,有着一群有趣的朋友。學校和公園一樣漂亮,有着廣闊的草坪和燈光噴泉;他們很多課程都是外教在教,每一天都在愉快和輕鬆中度過……放學後他們會去附近的西餐店用餐閒聊,去商場和各種展會消磨時間,假期會坐飛機去世界各地度假……
而自己,只能困在這灰色的小縣城,對他絮絮叨叨地傾訴無趣的學校生活和惡劣的老師。
在他的身邊,一定有很多女生吧……漂亮優雅,和他生長在同一片天空下,有着更多有趣的話題。
每每思及此處,少女心中那隱隱的期待,都會被殘酷的現實打破。
俞夏在面對自己時,總是被自負和自卑割裂成兩個人。她家境不好,但是會讀書,和周圍只知道玩樂的同學有着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卓逸身邊的女生再漂亮又如何呢?老師常說他們農村的學生成績好,肯吃苦,城裏孩子都競爭不過他們。俞夏想,這樣的自己即使到了卓逸身邊,說不定也是「聰明」的那一掛:註定被時尚的城市女生們排擠,並被隱隱地嫉恨着——因為她把她們襯托成了沒有內涵的一群。
可是,俞夏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聲音,血淋淋地戳中了她最真實的渴望。
她想穿上卓逸學校漂亮的女生制服,走進他的生活,站在他的身邊。
俞夏看了看那封寫到一半的信,心頭燃起了一簇微弱而灼熱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