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小皇帝正在與大太監陳寬密談。
陳寬到底是內廷大璫,一言一行都自有深意。
果然不出湯昊所料,他故意將那「廢莊還田」一事交給戶部去辦,正是存了坑一把戶部的心思。
畢竟,這還田,也要看怎麼還。
皇莊侵佔田地,這田地就變成了「宮田」。
宮田宮田,就是宮裏面的田地,外廷自然管不着,更不可能去收取賦稅。
這莊園田地乃財富象徵,且租金收成全部收歸皇宮私有,小錢湊多了也是大錢,豈能拱手讓人?
但是陳寬偏偏就讓了,而且直接給了。
雖然說這也是小皇帝的意思,提前跟他商量好了。
可問題在於,同樣的道理,內廷把這田地交出來,任由文臣縉紳去主持還田,那這些文臣縉紳會老老實實地把田還給百姓嗎?
呵呵,他們會還田,但不是還田於民,而是將這些內廷吐出來的田,再吞進自己肚子裏面去。
文臣縉紳利用此事意圖誅殺八虎閹人,小皇帝沒有辦法只能下令廢莊還田,以此平息朝野民怨。
皇帝陛下開口了,那這田地一定要還,但是怎麼還?
這裏面可操作的空間,那就大了去了。
比如還田之後尋不到原主,又或者說原主很識趣不敢來認領,那這些田地就會成為官田。
而後文臣縉紳們就可以利用自己的人脈,利用自己的權力,用極小的代價,把這些田畝歸到直接自己族人親眷的名下!
內廷的眼光一向很不錯,這些田地都是高產的膏腴之地,誰人看了不眼紅不想要?
是以這些田地可能在短暫的兩三年時間裏,就會被那些文臣縉紳給侵佔得一乾二淨!
不然,這些文臣縉紳為什麼要死咬着「皇莊」一事不放口?
他們哪裏是真箇為了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他們不過只是也想從其中分一杯羹罷了。
這說起來,文臣縉紳就是羨慕嫉妒恨。
當年太祖高皇帝立國之後,丞相、勛臣及以下百官,統統分田(名曰賜田),多者高達百餘頃,親王乃至千頃,公侯暨武臣亦賜公田,至於在前線打仗陣亡的將領,更要賜給公田。
發展到了現在,諸王、公主、皇親、宦官、大寺院主向皇帝請乞莊田之風盛行,大家一起向皇帝伸手,皇帝很受用,經常如約賜給,這種莊園與賜田統稱為賜乞莊田。
從這裏面就不難看出,皇帝一般是不會賜給文臣縉紳田地的。
因為人家早就自己個兒在家鄉那邊,靠着權勢瘋狂侵佔田地了,哪裏還需要皇帝陛下開口。
只是這一次,劉瑾、谷大用等人做的確實過分了些,瘋狂置辦皇莊,一度高達三百多所,簡直就是喪心病狂了。
文臣縉紳看在眼裏疼在心裏,畢竟那些田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都是他們的田地,現在變成了皇莊,變成了宮裏的田地,他們以後還怎麼好插手?
「陛下放心!」
「一切田地數量,奴婢都已經記錄在案。」
「且給這些文臣縉紳時間,讓他們好好地去主持還田!」
「咱們只需要讓東廠和西廠去盯着,過個一年兩年,誰把手伸進了這批田地裏面,那就摘了誰的腦袋!」
陳寬滿臉陰沉地冷笑道。
真以為宮裏的田地是那麼好拿的不成?
我有本事吐出來,你有本事吃進去嗎?
真敢吃,那你就敢死!
朱厚照聽得一愣一愣的,隨即就反應了過來。
「大璫,你這法子真是足夠陰損啊!」
那可不是陰損嘛!
吐出去一塊肥肉,就這麼擺在文臣縉紳面前。
表面上看,這是內廷為了保住劉瑾、谷大用這些八虎閹人而捨棄的利益。
但實際上這卻是陳寬丟出去的餌料,只要有人呀敢咬餌,那就給了內廷向文臣縉紳發難的機會!
陛下置辦皇莊,你們在這兒叫喚個不停,就差指責陛下昏庸無道了。
現在田地卻被你們給暗中吞沒侵佔了,這是怎麼個道理?
一想到那副場面,小皇帝就興奮得手舞足蹈。
「好!」
「就這麼辦!」
「那都是朕的田地!」
「誰要是敢伸手,朕就砍了他的腦袋!」
現在,主動權可是掌握在內廷手裏面,就等着有魚上鈎了!
說一千道一萬,沒人會關心那些田地是否可以物歸原主,還給它們原本的主人,那些苦哈哈的平民百姓。
畢竟,田地在這個時代,可是象徵着財富啊,沒人會嫌棄自家田地多,他們只會覺得還是太少了,還是遠遠不夠!
商量了一下這還田事宜,朱厚照立刻就命東廠提督丘聚與西廠提督谷大用去盯着,一定要抓住那些貪心的文臣縉紳,然後摘了其腦袋。
這一次,是內廷向外廷發難的大好機會。
丘聚、谷大用剛剛死裏逃生,自然對那些個文臣縉紳充滿了怨氣與怒火!
所以兩大太監立刻就親自趕去監視,就算是沒日沒夜地監視,也要抓住幾個貪心的狗東西,將之撕裂成碎片!
丘聚和谷大用走後,小皇帝又眉頭緊鎖地看向了陳寬。
經過此事,他分明看清了,眼前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本事。
畢竟是在內廷裏面熬了幾十年的老太監,這一身本事確實遠非八虎閹人可比。
所以,朱厚照選擇問計於陳寬,這也是將陳寬視為心腹的表現。
「大璫,那劉瑾朕能用嗎?」
聽到這話,陳寬眉頭一皺,並沒有急着回答。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稍稍抬頭,看了一下小皇帝的神情,確認這不是小皇帝的試探與考驗,一顆心這才放回了肚子裏。
「陛下要用誰,奴婢本不應該置喙!」
「但是劉瑾此賊,陛下如若真箇要用,還是當防備一二,絕對不可再輕易相信此賊!」
陳寬很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張口閉口都是在罵那劉瑾是個「賊子」!
事實上,司禮監這一系太監宦官,都是昔年弘治帝的忠僕,因為改朝換代的原因,所以自然與八虎閹人會產生矛盾嫌隙。
這就是老人與新人的立場問題,新人即將取代老人,很難不會有矛盾。
而那劉瑾先前行事一向張狂跋扈,為了鞏固手中的權力,又把小皇帝當傻子糊弄,搞一些奇技淫巧來哄得小皇帝的歡心,使得小皇帝不務正業,他劉瑾好獨攬大權。
這般做法,本身就是包藏禍心、僭越神器之舉!
是以,司禮監一眾太監,都對劉瑾很是厭惡,至少從不與其來往,甚至多次聯合文臣縉紳將彈劾奏章放在了小皇帝眼前。
可惜先前的小皇帝對劉瑾言聽計從,所有彈劾奏章全都如同石沉大海,小皇帝看都不會看上一眼。
如果不是因為此次「南苑猛虎案」,那劉瑾只怕難以倒台,日後絕對會成為下一個禍國殃民的奸宦王振!
現在,小皇帝又動了起復劉瑾的心思,陳寬自然不會眼睜睜地看着。
於公於私,他現在都要給這劉瑾上上眼藥!
「陛下明鑑,那劉瑾敢拿陛下您做局,這就已經證明此賊包藏禍心,罪該萬死了!」
「再者,劉瑾先前專供奇技淫巧哄騙陛下不務正業,陛下難道忘記了,上一次這麼做的大伴,叫做王振!」
此話一出,小皇帝臉色大變,恨得咬牙切齒。
王振!
這個名字誰都知道!
這個名字誰都不會忘記!
他朱厚照的太爺爺,英宗朱祁鎮,就是受了那王振挑唆,才會御駕親征釀出了土木堡之禍,生生將大明王朝一腳踹到了懸崖邊上!
王振該死!
這劉瑾想學王振,那他更加該死!
有那麼一瞬間,小皇帝現在就想下令,讓錦衣衛把那劉瑾給活剮了!
陳寬此刻在傷口上面撒的這把鹽,將小皇帝給疼得暴怒到了極點。
好在朱厚照沒有忘記湯昊的囑託,一切以大局為重。
「起用劉瑾,撕咬外臣,這是湯昊的意思。」
聽到這話,陳寬頓時一怔。
「這是中山侯的意思?」
「原來如此,中山侯真是用心良苦啊!」
陳寬何等精明的人物,轉眼就反應了過來。
湯昊這是故意如此,故意把劉瑾這惡賊放在小皇帝眼前,刺激這位大明皇帝成長啊!
想明白了這一點,陳寬就轉變了口風。
「陛下,劉瑾可用,但不能重用!」
「給他一個太監的名頭,最好是乾清宮太監或司禮監太監,有奴婢和張永壓制着他盯着他,他也不可能再有興風作浪的機會!」
小皇帝聽後點了點頭,不過又搖了搖頭。
「大璫,不滿你說,朕對張永頗為失望。」
「他今日的表現,確實太差了些!」
陳寬聞言笑道:「陛下,這文臣縉紳尚且有循吏與幹吏之分,宦官閹人亦是如此。」
「張永雖不擅言辭,但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幹吏,瑕不掩瑜嘛!」
陳寬毫不避諱地表明了態度,他對張永很是看好。
「畢竟張永現在還很年輕,稍經培養後,未嘗不可委以重任。」
「陛下應該看到,張永對陛下忠心耿耿,而劉瑾卻是對陛下包藏禍心!」
這就是劉瑾與張永的區別。
一個是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的幹吏。
一個是能說會道卻包藏禍心的奸賊!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小皇帝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隨即笑道:「大璫要不要收個繼承人?」
陳寬聞言一怔,隨即同樣笑着點了點頭。
「張永這孩子,奴婢還是頗為看好的。」
「既然陛下有命,那就將他交給奴婢培養吧!」
解決了這個問題,小皇帝心情大好。
「對了,張永呢?為何不見他人影?」
「陛下恕罪,張永此子重情重性,此刻應該是在南苑!」
朱厚照聞言一怔,隨即苦笑着搖了搖頭。
「這樣,伱們想辦法運作一下,給那童壯留條血脈。」
「聖明無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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