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文成做夢都沒有想到,他還有入殿面聖的這一天。
可這並不是他金榜題名,也不是他仕途高升,而是作為一個囚犯被押進了大殿受審,即將給江南士紳帶來滅頂之災!
「範文成,蘇州府吳縣人,弘治三年得秀才功名,後屢試不第」
湯昊開始念起了範文成的生平過往,聽得滿朝文武為之不解。
這樣一個下三濫的貨色,中山侯把他帶上朝堂做什麼?
連舉人都考不中,也有資格位列朝堂嗎?
這倒不是群臣太過驕傲,他們可都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從科舉大考裏面拼殺出來的傑出官僚,自然有這個資格和底氣,對範文成指指點點。
「範文成,你為何向霸州反賊暗中提供弓弩甲冑?」
但中山侯接下來這句話,卻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向反霸州反賊提供甲冑和弓弩?
這分明就是策劃謀逆造反啊!
難道此次霸州反賊聚眾造反還有其他隱情嗎?
範文成聞言身子一顫,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
他不願意開這個口,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他若是不想辦法自救,那他將會淪為一顆棋子,不但自己會被斬首示眾,連帶着他的家人族人也會被牽連斬首!
不要低估謀逆之罪,這是誅九族的死罪,沒什麼好說的!
所以範文成還是開口了。
只是他供出來的這個人,卻是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
「陛下明鑑,草民是奉那徐文熺之命,前去策劃此次叛亂!」
一石激起千層浪!
整個大殿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接下來範文成詳細講述了前因後果,包括徐文熺等人謀劃通過一場叛亂,迫使朝廷調遣中山侯前去平叛,然後他們趁機插手清河船廠,謀取出海貿易利潤。
聽得這話,群臣頓時議論紛紛,都被驚得滿臉駭然。
然而範文成還在不斷開口,詳細敘述了他從何地取到的弓弩甲冑,又是經過何人之手,將這些弓弩甲冑送到了霸州反賊手中,詳細得令人髮指。
包括徐文熺等人察覺到情況不對,所以故意將霸州反賊引向山東曲阜,迫切地想要促使中山侯立刻出兵將反賊剿滅,這些事情範文成也說得一清二楚!
自此,一場驚天陰謀浮出水面。
而群臣的騷動不安也逐漸平息。
因為他們驚恐地發現,龍椅上的這位皇帝陛下,安靜得有些嚇人,始終不發一言!
這分明就是雷霆怒火之前的徵兆!
不知道過了多久,群臣才聽得龍椅上面傳來了一道冷漠至極的聲音。
「這個徐文熺何許人也?」
「弘治首輔徐溥之孫!」
湯昊故作茫然地開口道:「如果臣沒記錯的話,徐溥先前捲入了葉琪變法一案,其應該接受追查才是,但不知為何此案最後不了了之!」
「而這徐文熺尚且有餘力覬覦其他,甚至故意策劃出了一場叛亂!」
嘭的一聲巨響,皇帝陛下氣得拍案而起!
「真是好得很吶!」
「難怪這反賊一直剿不滅!」
「竟是有人暗中為他們提供錢糧甲冑!」
「這就是爾等口中的忠君愛國?這就是爾等口中的君臣大義嗎?」
面對出奇憤怒的皇帝陛下,群臣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傻子都知道,這一次江南士紳要倒大霉了。
唯獨只有楊廷和敢在此刻,硬着頭皮開口勸諫。
「陛下,此案牽連甚廣,臣請將這範文成移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共同審理,凡涉案人員全部緝拿歸案」
「混賬!」朱厚照怒斥道:「先前讓你們去查一個徐溥,你們都能查出個不了了之!」
「怎麼?現在還想故技重施?還想要包庇維護這些喪心病狂的賊子嗎?」
徐溥一事擺在眼前,楊廷和也無話可說。
那個時候他可還沒有上位,甚至都還沒有入閣參預機務。
所以徐溥一事,極有可能是劉健等人的手筆,保全這位弘治首輔最後的體面!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這些朝臣的縱容,最後卻是換來了江南士紳的得寸進尺!
他們非但沒有因此而生出敬畏之心,反倒是愈發變本加厲,愈發喪心病狂,竟然會為了那尚未確定的海洋貿易,就敢暗地裏策劃出一起叛亂,其心可誅啊!
「着錦衣衛立刻抓捕主犯徐文熺!」
「順藤摸瓜,嚴查到底,所有參與此案之人,無論是誰全部打入詔獄拷問!」
「朕倒是想要看看,這一次你們誰還敢包庇這些反賊!」
「反賊」二字一出,這場滔天大案就被定性了。
徐文熺等人極有可能因此被抄家滅族,就是不知道是夷三族還是誅九族了,全在皇帝陛下一念之間!
下達完這道殘酷命令後,朱厚照就徑直拂袖離去。
而範文成則是被錦衣衛提走,牟斌親自率領緹騎捉拿主犯徐文熺。
湯昊笑眯眯地看向楊廷和,後者正神色不善地盯着他。
「湯侯,何故如此羞辱本官?」
沒錯,就是羞辱!
昨夜明明答應得好好的,楊廷和甚至還難得睡了個好覺。
結果睡醒之後一切全都變了,這狗賊直接敲響登聞鼓,將此事給徹底鬧大了。
徐文熺那是什麼人物?
弘治首輔徐溥的孫子,南直隸常州府的士紳代表人物。
江南士紳好群聚議事,徐文熺更是長袖善舞,以蔭生身份不入仕途,卻滯留京師遊走於達官顯貴人家,為江南士紳張目!
這一次,他徐文熺捲入了「範文成案」,不知會牽連多少江南士紳!
換句話說,中山侯這個狗賊非但沒有答應他楊廷和昨夜的請求,反而是用一種極其粗暴的方式,狠狠抽了他楊廷和一巴掌,楊廷和焉能不怒?
湯昊走上前來,自顧自地低聲開口道。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那就要付出代價!」
「這徐文熺也好,還是其餘江南士紳也罷,總歸是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要是因為你這位內閣首輔,輕飄飄一句話,就揭過此事,那他們非但不會長記性,下一次還會愈發變本加厲!」
湯昊拍了拍楊廷和的肩膀,然後轉身離去。
「所以啊,只要抓住了機會,就要將這些貪婪的吸血蟲一棒子打痛!」
「只有讓他們恐懼,只有讓他們產生敬畏之心,他們才會老實安分,不敢再做出這般喪心病狂的舉動!」
如此嗎?
楊廷和看着湯昊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貪婪的吸血蟲?
這個比喻,真是粗鄙惡毒啊!
但偏偏貼切無比!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能了解到更多的信息。
比如楊廷和做了內閣首輔之後,所了解到的江南士紳,簡直令人作嘔。
從朝堂到地方,大明王朝的方方面面,只要是可以謀利的地方,都少不了這些江南士紳的身影。
現在他們更是為了那尚未確定的海貿利潤,便敢策劃一場叛亂,動搖大明王朝的統治根基,足見其貪婪程度,簡直令人作嘔!
活該有此一劫啊!
楊廷和嘆了口氣,遂不再去理會。
既然皇帝陛下已經下令了,那誰也阻攔不得。
接下來,他這個內閣首輔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湯昊轉身就來了乾清宮,與朱厚照商議了一番。
最後二人還是不得不承認,現在的確不是一口氣吃下江南推動改革的時候。
因為他們沒有這個能力,手底下也沒有這樣得賢才。
相比於江南,山東現在才是重中之重,所以湯昊肯定是要回去的。
而除了他之外,任何人去江南,都不太合適。
都察院這些監察御史,雖然表面上看是帝黨,但他們畢竟出身文臣縉紳,而且大部分又恰恰是出身江南,所以此次絕不能讓都察院參與其中。
那朱厚照還能有什麼人選呢?
焦芳這種貨色嗎?
他要是去了,說不得會激起江南民變!
思來想去,君臣二人最後還是嘆了口氣,決定只給江南士紳一個教訓,然後撈一筆銀子,此事就這樣算了。
此刻牟斌已經率領緹騎抵達了徐府,不用多言直接破門而入。
徐文熺尚且在睡夢之中,就被錦衣衛力士從床上拎了起來。
他可是養尊處優的徐家大少爺,什麼時候遭受過這等粗暴對待,所以立刻就叫囂了起來。
對付這種紈絝公子哥兒,牟斌一向從不手軟,揚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抽了過去,隨後拔出繡春刀架在了徐文熺脖子上面。
現在,這位徐家大少爺終於老實了。
「徐文熺對吧?」
「你的事兒發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徐文熺滿臉驚恐地看向牟斌,然後兀自爭辯道:「我是徐溥之孫,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奉陛下之命,徐文熺策劃煽動霸州反賊作亂,形同謀逆!」
牟斌冷冷地看着他,隨後嗤笑了一聲。
「說實話,本座很是想不明白,那徐溥精明了一輩子,最後功成身退,堪稱完人,怎就生出了你們這些不肖子孫呢?」
「現在好了,因為伱們這些蠢貨的行為,你們徐氏少說都會被滿門抄斬,可憐徐溥為國操持一生啊,最後竟是落得這般下場!」
徐溥這個老傢伙,牟斌還是有印象的。
畢竟弘治朝前期的朝政大權,幾乎全在徐溥手中。
這位徐閣老為人寬宏大度,做事講究原則,長袖善舞提攜後輩,門生故吏遍天下,最後致仕歸鄉安度晚年,誥命特贈太師、特進、左柱國,賜諡號「文靖」。
徐溥一生都沒有什麼污點,而且也沒有什麼政敵,最後功成身退,獲得朝廷極高禮遇,堪稱文臣完美模範。
可惜,攤上徐文熺這種不肖子孫,還要禍及全族,真是無妄之災。
感慨了一番,牟斌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正當錦衣衛緹騎拖着徐文熺往外走時,這位徐家大少終於被「滿門抄斬」嚇破了膽,他掙脫了束縛「噗通」一聲跪倒在牟斌身前,然後忙不迭地高喊道:「這不是我的主意,都是那個楊天柱,一切都是他謀劃的」
「楊天柱?」牟斌先是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
「哪個楊天柱?」
「江西吉安府那個楊天柱,楊士奇的四世孫!」
聽到這話,饒是牟斌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沒想到這麼快就釣到了一條大魚!
楊士奇的四世孫!
這可真是意外驚喜!
「來人,將他打入詔獄!」
「其餘人等,隨本座立刻去抓人!」
牟斌果斷下令,率領緹騎直奔楊府。
這楊士奇可是三楊之首,內閣奠基人,文臣縉紳把持朝政的開創者。
楊士奇之子楊稷為人傲橫,曾經因施暴殺人。之後,各位御史相繼彈劾楊稷,朝廷商議不予加法,但把罪狀告知楊士奇,隨後有人再次告發楊稷橫虐的數十件事情,楊士奇不得已將他的兒子論斬,隨後只能以老疾告辭。
後正統九年,楊士奇去世,享年八十歲,追贈太師,諡號「文貞」。
不過楊士奇並非只有這一個兒子,他的子孫後人憑藉其在朝中的影響力,一躍成為了吉安府大姓,族內子弟官運亨通,楊氏一族也因此大受裨益。
這麼看起來的話,徐文熺確實只是一個小角色了。
楊天柱已經人到中年,他與略顯輕浮的徐文熺不同,生性多疑而且多智,因此被推選為江南士紳之首。
說起來,江西才子昔年也是輝煌一時,尤其是洪武永樂年間,曾有「國初館閣莫盛於江西,故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之句」。
然而盛極一時的輝煌之後,自然就會走向衰落。
楊天柱作為名相楊士奇的後人,這輩子都想重現先祖榮光,可惜他並不是這塊料子,因此傾心培養後輩,希冀着族中子弟裏面能夠再出現一位先祖那般的人物,然後帶領楊氏在滴步入輝煌。
當然,培養子弟傳承家族,這些都是需要錢糧的。
此外維繫朝中關係,為族內子弟鋪好錦繡前程,這更是需要花錢的。
所以楊天柱不得不留在京師為此奔走,儘可能地為楊氏發展打好基礎。
然而當錦衣衛破門而入的時候,這位楊氏才子卻愣在了原地,隨後臉色逐漸變得蒼白了起來。
「楊天柱!」
「經徐文熺招供,你才是策劃霸州謀反案的主犯!」
牟斌冷喝道:「跟我們走一趟吧!」
刀兵加身,楊天柱終於慌了,再也不復平日裏的從容氣度。
「不!」
「不是我!」
「是那徐文熺」
「有什麼話,進詔獄裏面慢慢說!」
牟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將楊天柱直接帶走。
很快消息傳開,頓時引起一片譁然。
任誰都沒有想到,不但弘治首輔徐溥之孫徐文熺參與此案,就連那楊士奇的四世孫楊天柱同樣捲入其中!
這二位可都是名士之後啊!
但即便如此,卻沒有人膽敢上書為這二人求情,甚至那平日裏交好來往的官員更是惶恐不安到了極點,唯恐被牽連其中。
畢竟,這可是謀逆啊!
謀逆大罪,誅九族、夷三族那都是常見的事情!
沒人不怕死,更沒人想死!
平日裏那些什麼交情,還有什麼照拂提攜之恩,在謀逆大罪面前,簡直就是笑話!
隨着徐文熺和楊天柱入獄,錦衣衛的動作也變得愈發迅猛,接連出手又抓了十好幾個江南士紳在京師裏面的代表。
一時間,朝野震動上下不安。
楊廷和終於忍不住了,硬着頭皮前去面聖。
結果等他走進乾清宮後,卻見狗賊中山侯正與皇帝陛下有說有笑地吃着膳食。
「楊師來了?快坐!」
「還沒有用膳吧?一起吃點!」
皇帝陛下開了金口,楊士奇也不好拒絕,索性就此坐下。
三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湯昊開口打破了寂靜。
「楊首輔是為那徐文熺和楊天柱而來?」
「不是!」楊廷和搖了搖頭,「他們策劃叛亂動搖國本,罪該萬死,當殺!」
「那楊首輔這是」湯昊把話遞了過去。
楊廷和順勢提出了憂慮所在。
「敲打已經足夠了。」
「二十幾家江南士紳因此被抄家滅族,想來他們也會記得這個教訓,所以臣請陛下不要再擴大此案了,畢竟江南是賦稅重地,不可生亂啊!」
這參與此案的二十幾家江南士紳,楊廷和沒有絲毫出手相救的意思,包括那徐文熺和楊天柱在內。
策劃叛亂,動搖國本,那就該殺,沒什麼好說的。
但是問題在於,楊廷和是真的害怕,這對野心勃勃的君臣想要抓住機會對江南動手,那可就不只是一兩個士紳縉紳那麼簡單了。
朱厚照笑着點了點頭,道:「楊師這是謀國之言,朕自當聽取。」
「不過是殺雞儆猴,這二十四家江南士紳確實夠了,就此打住吧!」
聽到這話,楊廷和總算是鬆了口氣。
「陛下,楊文貞和徐文靖於國朝而言,都是立下過功勳的,若是將他們夷族,未免太讓人寒心了。」
緊接着楊廷和又提出了一個看似過分的要求,但這也是天下士紳的態度。
楊廷和和徐溥畢竟是大明名相,而且兩個人都沒有什麼政治污點,於大明又有突出政績,如果因為子孫後人就被滅族,那確實會讓天下士紳對朝廷寒心。
湯昊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道:「讓錦衣衛查查,兩家各留一支血脈吧,如此也對得起這二位了!」
「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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