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襄回到家時,包力已經在家,正在桌上擺弄飯菜。
包力和陳世襄兩人每天下班時間都是差不多的,因此每天都是這個時間點吃飯。
陳世襄一進門,包力便喊着讓他趕緊過去吃飯,然後被房東太太狠狠敲了一筷子。
「吃什麼吃,洗手沒?多大人了,每次都記不住!」
面對老媽的嘮叨,包力咧嘴一笑,趁着老媽不注意用手指捏起一塊肉扔嘴裏,然後被趕去洗手。
陳世襄笑看着這一幕,原身來到這裏一個月,房東太太和包力都是頂好的人,相處得很不錯,不拿他當外人。
包力更是拿陳世襄當兄弟般看待,照應有加,屢次叮囑要是在街面上碰到麻煩一定要告訴他。
來到這裏三天,陳世襄對此已經深有感觸,上輩子親人已逝,恩仇俱清,房東家的溫情,讓陳世襄不禁生出一種歸屬感。
「吃飯嘍吃飯嘍。」
吃完飯沒多久,陳世襄準備回自己屋時,大門突然被敲響。
包力前去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留着短寸,穿着一身中山裝,身體板正的青年。
「請問陳世襄在嗎?」
「你是?」包力狐疑地看着面前之人。
包力長在上海灘街頭,如今是巡捕房人,形形色色的人見過不少,面前這人,第一面便讓他憑空生出一種不喜來。
下意識生出警惕。
「我是他表哥,有點事找他。」
「表哥?沒聽阿襄說他還有表哥在上海啊!」包力暗自嘀咕,這時身後傳來陳世襄的聲音。
「表哥,你怎麼來了!」陳世襄一臉驚喜地上前。
與表哥沈玉先的見面,是陳世襄心裏一直有些擔憂的事。
自己是個冒牌貨不說,原身的身份也本就有問題,表哥又是個資深特務,能力很強,難免被他瞧出點端倪。
一旦引起沈玉先的懷疑,雖然這「表弟」的身份真實性不怕調查,但他可不知道自己紅色的那一面禁不禁得起深挖。
眼下,見面就這麼突兀地來了,陳世襄只好硬着頭皮上。
雖然有蘇世安的提醒,但他也沒想到沈玉先會這麼快就親自來找他。
「你來上海這麼久,還沒好好在上海玩過吧,走,今天有時間,我帶你去瞧瞧上海的夜景。」沈玉先看着陳世襄笑着說道。
見來人真是陳世襄表哥,包力也只好把對沈玉先的不喜壓在心底,不看僧面看佛面。
「那你們聊吧,我先進去了。」包力對沈玉先點了點頭,轉頭回了屋。
陳世襄在門口和表哥聊了兩句,便回屋對包力說了幾句自己出去云云,臨出門時,看不見身後包力幽怨的目光。
小巷外,沈玉先拉開汽車駕駛座的門,自己坐了上去,見陳世襄還在外面打量自己的車,不由笑着拍了拍車門。
「怎麼,還要我給你開門啊!」
陳世襄嘿嘿一笑,上車坐在副駕駛,原身和表哥沈玉先的關係很不錯,兩人從小生活在一起,還曾在一起學過武。
不過後來沈玉先在中學時跟着高年級學生鬧學潮,被學校開除,後來便在32年來了上海投奔他的姐夫,也就是原身的表姐夫余樂符,然後入了初成立的特務處。
至今四年,今已位居少校組長。
「表哥,剛才蘇組長還跟我說我要調到你那邊去呢,沒想到你還親自來找我了。」
沈玉先開着車,聽到這話微微一笑。
「偵察大隊一個蘿蔔一個坑,不少人都盯着那邊的位置,我要是不快點,上面塞人下來,到時就不好弄了。」
陳世襄聞言面露疑惑,問道:「表哥,蘇組長也跟我說偵察大隊是個香饃饃,人人想去。但偵察大隊不是得頂着子彈幹活的嗎,怎麼還誰都想去?」
「偵察大隊以前屬於淞滬警備司令部轄管,負責上海的治安維護。如今雖然劃歸特務處,但依舊兼管着上海治安,這裏面有很多油水可撈,自然人人想去。
「情報組與偵察大隊相比,危險一樣不少,但情報組在外得隱秘行事,不能打着特務處的招牌,也就沒什麼油水可撈,如此自然人人都想着去偵察大隊。」
沈玉先面對自家表弟,也沒什麼可忌諱,直接便把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彎彎繞繞給說了出來。
「你知道我當初調任偵察大隊任督察的第一天,發生了什麼事嗎?」沈玉先道。
「什麼事?」陳世襄面露好奇。
「上任第一天,我便在我抽屜里發現了一個紅封包,上面寫了三個字,『請笑納』。
「你知道裏面有多少錢嗎?」
陳世襄當然不知道,但為了配合表哥的談興,也為了長長自身見識,馬上面露好奇地配合了一句「有多少?」
沈玉先呵呵笑出了聲:「兩百元!」
「兩百元?!」陳世襄面露驚訝。
兩百元,這可真不是小數目,要曉得,上海的普通工人,一個月也就十幾元,他們特務處的特工一月的「生活費」,也就四五十元而以。
兩百元,差不多是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資,是特務處特工四個月的工資,而這,僅僅是表哥上任第一天的一份見面禮。
這手筆,說不上多大,但也真不能說小啊!一個督察而已,就能拿兩百元的紅封包,難怪人人都想要去偵察大隊。
「不過我並沒有收,我去問了當時的翁大隊長,大隊長對這事只是笑而不語,不得已我又去問了勤務兵,勤務兵也不說是誰,我為此還對勤務兵發了一通脾氣,最後只能把封包扔在抽屜里,放話讓誰放的,誰就自己拿回去,第二天我到辦公室再看時,錢就沒了,此後也再沒有收到過。」
「表哥你從沒拿過錢嗎?」陳世襄面露欽佩之色。
「我來特務處,是為了給黨國效力,而不是為了錢,如果為了錢,我為什麼不接受家裏的產業,去經商呢?」
陳世襄臉上滿是佩服之色,剛才是裝的,現在卻是有點真心實意了。
不為金錢所動,表哥志向高遠,是個有抱負的啊。
「當初和我一個辦公室的,還有一個叫錢遠的,他每周五一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抽屜,然後面露笑容。
「我和他是一同調到偵察大隊任督察的,如今他已經吃了特務處的家法,而我,已經是偵察大隊一組的少校組長。」
陳世襄聽着這話,忽然感覺哪裏好像不太對勁,然而不待他過多思考,沈玉先接着說道:
「後來我有一次去南京,見了處座,跟處座說起過紅封包的事,處座對此很滿意,自那以後,也更加器重於我,並且還額外給了我兩百元的獎勵。」
陳世襄聽到這,突然不太明白這位表哥到底想說什麼,他似乎不只是在吹噓他的清廉。
「世襄,」沈玉先突然喊道。
陳世襄趕緊回神,看向沈玉先。
「我今天跟你說這件事,不是告訴你我有多清高,而是告訴你,進了特務處,我們到底要怎麼做事。」沈玉先臉上笑容突然消失,變得嚴肅起來。
「你是我帶進特務處的,有些事我得告訴你,不然我擔心以後你會落得和錢遠一個下場。」
「表哥你說。」陳世襄收起臉上笑容,端正態度。
「我們在特務處,往大了說,是給黨國,是給委員長做事,往小了說,則是在給處座做事。
「處座為人,深不可測,整個特務處所有事務,均由處座一言而決,而處座上面,雖然還有別人,但真能命令處座的,只有委員長一人。」
陳世襄安靜聽着,對於表哥口中那位處座,他當然知道,雖不清楚細節,但總體上,卻是很明白的。
「委員長的配劍」、「中國的蓋世太保」、「中國最神秘人物」等名號,都是安在他頭上的。
還未成立的,將來註定會凶名赫赫的軍統,自他之後,更是直接轟然倒塌,只余殘軀。
「一入特務處,你我的前途,你我的性命,便是由處座一言而決。
「處座是喜歡青年才俊的,對有能力的人,更是不吝提拔,否則我也不會坐到現在這個位置上。
「你的能力我很清楚,你大學生的身份在特務處也很有含金量,只要腳踏實地的干,不愁處座看不到你。
「特務處前途遠大,我帶你進來,今後具體如何,還是得看你自己。
「記住,要想出人頭地,就得做一個對國家有用,讓處座喜歡的人。尤其我們不是黃埔出身,就更得如此。至於其他的人看法,在特務處,是不重要的。」
沈玉先語重心長,將他在特務處四年總結出來的經驗,概括為寥寥幾句話,直接灌輸給了自己這個小表弟。
「表哥,放心吧,你說的我都記住了!」陳世襄重重點頭。
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雖然是穿過來的,但也幾乎繼承了原身的一切,面對對自己這麼掏心掏肺的表哥,情感上還真有點過意不去。
不過想到未來,陳世襄很快又堅定下來。
表哥你對我掏心掏肺,我也一定努力,將來爭取有本事在功德林給你要個床位。
「行了,這些沉重的話說完,接下來說點輕鬆的。」沈玉先話音一轉,臉上再次綻放笑容,車內嚴肅的氣氛頓時如冰雪般消融。
「你的調令我親自給你催下來了,明天就會送到蘇世安那裏。明天你去情報組辦交接,然後直接來區部找我。」
「哦,好。」陳世襄點點頭,沒想到自己這個表哥如此雷厲風行。
不過經過剛才那麼一陣交心,陳世襄原本面對沈玉先的緊張,倒是去了不少。
自己就是真的陳世襄,這一點不存在問題,而原身和沈玉先之間也有幾年沒見過,對方在生活習慣上,也未必多了解自己。
而紅色的那一面,組織既然敢讓自己來上海通過表哥進入特務處,肯定就已經安排好一切,有把握瞞過特務處的背調的。
「本來我是打算帶你去百樂門耍耍的,不過你嫂子聽說我是來見你,便非要跟着,所以就把地方改到了咖啡廳。」
「嫂子?」陳世襄驚訝,沒聽說表哥結婚了啊。
組織那邊,為了讓陳世襄來投奔沈玉先時不露馬腳,直接保留了陳世襄這個大學生的原汁原味
不僅沒提前告訴他沈玉先的其他事情,甚至連基礎的特工技能都沒教過,一切都是最真實的,除了他紅色的那一面。
沈玉先短短四年爬到少校組長,能力非凡,陳世襄即使再怎麼訓練,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和沈玉先這種從一線爬起來的人扳手腕。
至於特工技能,入了特務處,特務處自然會幫着教導。
「表哥你什麼時候結婚的?我怎麼不知道?」
「沒結婚,未婚妻,她叫陳書雲,南洋華僑,一個人在上海生活,現在在雜誌社當編輯,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告訴她的是我在淞滬警備司令部的一個部門工作,管理治安的,你見到她後,別說漏了。」沈玉先叮囑道。
「哦哦。」陳世襄愣愣點頭。
很快,車子到了霞飛路中段,距離杜美路不遠的一家名為「小支古力」的咖啡店。
整條東西向的霞飛路,從東向西,可分為三段,路的東端到呂班路是第一段,主要開有一些西醫鋪、西點鋪、西式木器鋪等,第二段從呂班路到杜美路,主要以飯店、咖啡店、舞廳、電影院為主,第三段則從杜美路到最西端,以住宅區為主。
陳世襄不去看遙遙在望的伊萬諾夫咖啡館,跟着沈玉先的腳步進了小支古力咖啡店。
二人直上二樓,在一扇窗戶旁看見一位安靜坐着等待的女士。
「書雲,」沈玉先隔着距離就先喊道。
陳書雲見着兩人,立即面露笑容,起身朝兩人招了招手。
走到桌前,沈玉先給兩人各自介紹後,陳世襄直接大咧咧地叫了一聲「嫂子」,陳書雲臉頰微染紅雲,趕忙招呼兩人坐下。
陳世襄悄悄關注了一下陳書雲,對方相貌不算驚艷,但耐看,透着一股子書卷氣,給人一種溫柔恬靜的觀感。
「我平時喝咖啡的時間少,這個咖啡店是你嫂子選的,」沈玉先直接便隨了陳世襄的叫法,不看臉蛋紅紅的女友,「說是這間咖啡店比較幽靜,適合小談。」
上海的咖啡店很多,競爭壓力很大,很多咖啡店為了增強競爭力,都會招很多容貌身段姣好的女服務員來吸引顧客,甚至還能提供一些特別的暖心服務。
特別是洋人開的咖啡店,更是招的洋女人,這對一些男性的吸引力格外的大,他們往往以跟那些洋女人學外語為榮。
陳世襄此刻一看,才發覺這間咖啡店和其他咖啡店的不同,難怪能得到陳書雲的青睞。
想必陳書雲這樣的女子,對那些以漂亮女孩吸引顧客的咖啡店,是不大喜歡的。
陳世襄此刻自然一番狠夸嫂嫂選的地方好,盡撿好聽的說。
三人隨意點了些小吃,便圍坐夜話,說些各自的趣事。
等回到家時,已是夜裏十點。
洗漱完躺在床上,陳世襄不禁想起調任偵察大隊之事。
漁夫是被表哥帶人抓的,人現在應該就在偵察大隊,也不知具體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