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濯病了。
這病來勢洶洶,發熱連着咳嗽,同煊都大雪紛揚的天地一塊兒,將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臨近中午時,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過片刻,就見米酒端着藥進來,身後跟着個府內小廝模樣的男人。
那小廝臂彎掛着個簸箕,裏面密密麻麻碼着許多銀絲碳,只低眉順眼地跟進來,耷着張臉,確認四下無人後,方才將房門關上了。
郁濯怔了一怔,明白過來,開口戲謔道:「就這麼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好好養病,少說點廢話。」尾陶沒取下人|皮|面|具,提防着隨時會進來人,只靠近了床邊查看情況,皺着眉問米酒,「他怎麼弄成這樣?」
「是周小將軍的海東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鳥當日進過食,污血染了傷口,又碰上歲暮天寒,這才病得嚴重了些。」米酒嘆口氣道,「怕是還要養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這事不打緊,我正好樂得清閒,不用去看那張臭臉。」郁濯就着米酒的手把藥喝了,這藥苦得緊,他連忙往嘴裏丟塊蜜餞,邊吃邊問,「有進展嗎?」
尾陶點點頭,邊彎腰蹲下往碳盆里添碳,邊說:「譚書此人剛剛及冠,明面上雖為國子監太學生,私下卻同禮部尚書府上來往甚密——主子,禮部尚書和那典當扳指的張兆一樣,同屬大皇子一黨。」
郁濯沉吟片刻,嗤笑一聲:「如此說來,他周雲野還真是塊兒香餑餑。」
如今的隆安帝趙延雖年事已高,可膝下並無太多子嗣,三皇子四皇子均是早夭,長到成年的兒子只有大皇子趙經綸與二皇子趙修齊兩人。
惟剩一個五皇子趙慧英尚且年幼,此人是趙修齊的同母胞弟,可惜是個生來便心智不全的傻子。
聽聞是因為其母季晚凝生產時已逾三十,此胎難產,足足五六個時辰才生下來,趙慧英在娘胎里喘不上氣,活活給憋傻了。
季晚凝更是可憐,經此一劫,直接撒手人寰。隆安帝自此再不願見小兒子,趙慧英便從出生起就養在親兄長趙修齊身邊,同他最是親密。
自長子趙經綸立府入朝後,隆安帝屢次對其委以重任,卻又似乎格外偏愛母妃命隕、溫潤如玉的二皇子趙修齊,哪怕趙修齊早已出宮建府,仍隔三差五召人回宮關懷慰念,連帶着小傻子趙慧英一塊兒跟着沾光。
大梁的新主,就將在這二位的角逐中產生。
郁濯先前在寧州時,幾乎將全部精力放在南疆諸事上,就連當年真相也不過知悉月余。
他尚未來得及探清煊都形勢,這會兒只得問尾陶:「這大皇子,是個怎樣的人?」
尾陶手裏火鉗撥弄着碳盆,思忖片刻,回答說:「大皇子趙經綸已近而立,行事乾淨利落,頗有手段,在朝臣之中很得人心,只是心性如何,尚未可知。」
郁濯想了想,繼續問:「趙經綸是老皇帝長子,可是自他登基前便生下、一直養在身邊?」
「是,」尾陶點點頭,低聲道,「趙經綸的生母,乃是雲州白氏嫡女。趙經綸五歲時,白氏發了瘋病,於宮中投井而亡,自此便被皇上親自養在身旁。」
放眼三十年前,雲州白氏乃是整個大梁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白氏紮根大梁海貿要地,相傳富可敵國,前朝內閣首輔白文山亦是出自此家,道一句權傾朝野也不為過。
只是白文山死後,白家日益凋敝,竟已不久不曾聽聞了。
郁濯輕笑一聲:「老東西為人獨斷多疑、刻薄寡恩,他一手養起來的好兒子,想來大差不差。」
他話頭一轉,復咳嗽着交代道:「烏日根一事,若不清楚,叫米酒慢慢同你細說。此事着實蹊......」
倏的,他住了嘴。
——房門「砰砰」響了兩下,便被蠻力打開半扇,一隻渾身雪白的海東青收了踹門時的爪子,飛進來盤旋半圈,挑了個尚且能夠落腳的泥金描花草圍屏,停在上邊歪了頭,好奇地看着三人。
郁濯:「......」
郁濯咬牙切齒道:「我早晚把這破鳥燉了煲湯。」
說話間,少年將軍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進來,朝疾低聲呵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聲,傲然飛走了。
周鶴鳴這才硬着頭皮朝郁濯垂眸,訕訕道:「對不住二公子。」
郁濯冷哼一聲,言語間不掩譏諷:「既然沒事了,就請一併出去吧。勞駕周將軍管好你的鳥,再有下次,我就只能將骨架鳥羽贈與舊主留念了。」
他放這狠話的時候,面上依舊沒什麼血色,過分蒼白的臉遠不及平日裏那般張牙舞爪。
周鶴鳴低聲應了,躊躇半晌,又道:「聽聞你染病,我來看看。昨日之事,實屬意外。」
郁濯沉默一瞬,沒料到這人真就這麼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該藉機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還在房內,他只想找個藉口讓周鶴鳴趕緊滾蛋。
「我沒放心上,」郁濯心裏早將人囫圇罵過一遭,臉上卻笑得和煦,「我這病應是初到煊都不適應節氣所致,小將軍不必過分自責,靜養幾日便好。」
他好好說話時,很是讓人如沐春風,周鶴鳴怔怔看着,雖覺得有些道不清的弔詭,可好歹放下半顆心來,抿着唇謹慎問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麼,況且撫南侯近日正忙着張羅年節事宜,」郁濯那點兒耐心快要消耗殆盡了,他越是生氣,說話聲便越是清潤溫和,「還請小將軍放心。」
少年將軍高懸着的那顆心方才怦然墜地。
他點點頭,將一顆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斂好,說:「已至午時,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囑府內下人,叫他們無事別來打攪。」
郁濯笑道:「小將軍有心了。」
周鶴鳴頗不自在地點點頭,他還有話想說,便張口差使這房內別的僕役出去:「還在房裏做什麼?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郁濯身側炭盆邊,伏地而跪的尾陶應了聲,連忙起身要走,低眉順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周鶴鳴眉頭微蹙,突然出聲,橫跨兩步擋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頭來。」
尾陶將頭抬起,恭敬道:「將軍。」
「你瞧着面生,」周鶴鳴冷眼看着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簡意賅道,「什麼時候入的府?」
尾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顫聲答話:「回將軍的話,小人本是後院燒碳的,三日前剛入的府。聽聞新夫人乃是嶺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來添送些銀絲碳,方才弄完。」
床榻邊金絲小銅爐中,堆疊起來的碳火燃得通紅。
周鶴鳴居高臨下地看着尾陶,剛要再問些什麼,就聽郁濯猛地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米酒連忙拍着郁濯後背給他順氣,順道將一碗熱薑湯送到郁濯嘴邊:「主子,您怎麼了?」
郁濯擺擺手,朝周鶴鳴有氣無力道:「小將軍要教訓府內雜役,我管不着。只是郁某尚在病中,實在吹不得風,房門從方才大敞到現在——若是添碳這一舉動惹得小將軍不快,也勞煩出去再說。」
周鶴鳴臉上掛不住,連忙揮手將尾陶趕走了。
他小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好生將養。」
他頓了頓,又飛快補充道:「我並非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覺得冷,回頭我差人多送些來。」
說罷,他逃也似的闔上門出去了。
周鶴鳴一離開,郁濯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態。
方才周鶴鳴在時,他為了讓病情看起來更重些,刻意沒用內功護體,餘熱未褪的身體又僅着裏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結結實實地挨了好一陣寒風。
因而他雖然一直溫聲細語地勸着人,心裏早就將這姓周的祖上十八輩都問候了個遍。
郁濯捧着熱氣騰騰的瓷碗,邊喝邊問米酒:「你不去追,已經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點點頭,「主子放心。」
郁濯嗯了一聲,飲完這杯熱薑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過來。
他用受了傷的手有一搭沒一搭撥着流蘇錦帳,半晌,方仰躺回紅綢軟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烏沉沉的梁木,似是無意地開口問米酒道:「你以為趙經綸與趙修齊二人,老皇帝最終會選擇誰?」
米酒方才替他擱下碗,又急匆匆來幫郁濯蓋被子,聞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選哪個,我便親手毀了哪個。」郁濯把眼睛閉上了,舒舒服服地縮進厚實的雲緞被中,「報應輪迴,我要他嘗嘗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額上不知何時已滲出了冷汗,喉頭哽澀地低聲道:「尾陶今早同我碰頭後,也大致講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雜,除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設各級部外,還有培養新生官員的國子監,位高權重的內閣等部門,不過自白文山死後,內閣實權已大抵轉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現任內閣首輔也已年逾古稀,雖多次奏請致仕,隆安帝卻遲遲不肯放人。
米酒邊持小扇搖向銅爐中銀碳,使其燃得更旺些,邊扭頭向郁濯稟告:「據我們的人所查,禮、刑二部尚書與戶部侍郎確是大皇子趙經綸的人。」
郁濯懶洋洋問:「那二皇子趙修齊呢,六部官員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誠?」
米酒搖搖頭:「暫無。」
郁濯倏忽睜眼,饒有興致地重複了一遍;「暫無?」
他挑挑眉:「為何?」
米酒繼續說:「主子有所不知,這二皇子生性溫良喜靜,又好讀書頌賦,不喜朝中諸事。因而自請了國子監司業,整日裏只管潛心出入太學、府內與宮中,鮮少過問朝堂。」
郁濯不愛讀書,自然也不愛聽這個,他剛喝完藥,困勁兒上來了,只輕笑一聲:「他不想爭,老皇帝卻憐愛得緊。」
他可不信隆安帝會是什麼慈父,願養一位閒王。
左右還是得等他病好了,親自去會上一會。
郁濯聽累了,從被子下吝嗇地伸出半隻手來,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滾,別再打擾他家主子睡覺。
米酒閉了嘴,行至門口剛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頭道:「哦對了,主子,戶部侍郎張兆帶人來了鎮北侯府。」
郁濯翻身坐起來:「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話說,「那轎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門口,我看得仔細,又問了門房,正是張兆的車馬,錯不了。」
「馬車上面下來兩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廳,現在不知同小將軍談得如何了。」
郁濯立刻下了床,急慌慌開始穿衣披氅,興奮道:「不睡了!這種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趕緊收拾收拾,興許還能趕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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