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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是皇上在內宮的書房。
夜已降臨,殿內除了近身侍候的高福高公公,就只有韓無畏和康正源二人陪王伴駕。
「人走了嗎?」韓謀抿了一口茶,問。
「才離開天牢不到半個時辰。」康正源答道。
韓謀挑眉「有什麼好聊的,居然說了好幾個時辰?」
「她常說,魔鬼藏身於細節之中。真理,也是在平凡細微處發現。恐怕是聊起瑣事了,自然用的時間長了一點。」
「她說的話總是古古怪怪,卻不難懂。再細琢磨,還真是這個道理。」韓謀饒有興味地以食指敲桌「小正,你一臉為難,是她又提要求了吧?」
「皇上英明,一猜就中。」
「那丫頭的huā樣還真多。」韓謀笑笑「實話說,朕從沒見過這麼麻煩的女子。」
「皇上,她是為了案子。」韓無畏連忙說好話。
韓謀卻不理他,問康正源「可是要你提供方便?」
「她要見白相。」
「哦?」康正源說完,韓謀和韓無畏叔侄,同時詫異。韓謀就笑說「剛才無畏還說春家的丫頭和白相長得有幾分相似,她這就要求見,倒真是有緣分哪。」
「她為什麼要見白相?這個案子與白相一點關係也沒有啊。」韓無畏插嘴。
韓謀今年是本命年,已經三十有六,為了皇家血脈和士族勢力的平衡,廣納了後宮,仗着身體好,也廣播龍種。可惜,如今生了十幾位公主,皇子卻只有兩位,還都在幼年時天折。所以,他極愛這個小他十四歲的侄子。
正因為如此,韓無畏和皇上相處時比較隨意。人嘛,都會恃寵而驕,韓無畏也不例外。而韓謀,偏就愛這份自然親情,所以對這種任意插話的行為也不以為意。好在韓無畏做事極有分寸,在外臣面前絕對尊君重禮,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而康正源雖然也受寵信,卻畢竟是外姓,他本身又謹慎端方,行事看起來就規矩得多。
「就如她所願。」韓謀想了想說「只要是為了案子,就為她大開方便之門。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必須有一個結果了。而且,需要不流血卻讓人心服的結果。」又想了想,問「她會做得到嗎?」
韓無畏和康正源同時點頭,都沒有猶豫。
「你們兩個這麼相信她?」韓謀露出懷疑的神色「都憑什麼?」
「憑臣與她錄囚時所辦的案子。」
「憑臣對她的了解。」
康正源和韓無畏先後說,之後,韓無畏又找補了一句「皇上,您不知道她的鬼主意有多多,往往是預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而且,很會說服人。」
「朕卻不知道,你是軍中將官,卻與一介民女、刀筆狀師這麼親近來着。」皇上意有所指。
大約韓家的皮厚是有遺傳的,韓無畏似乎沒聽到諷刺之意,笑道「她父親正是我的下級軍官,倒是經常來往。」
韓謀哼了聲,望向門外。
春荼蘼要見白相,他卻明白是為了什麼,只是沒必要向面前的兩個小輩說明。好在他們都是聰明伶俐的,也都沒有追問。
影子與他是雙生子,影子是哥哥。照那個陋習的常理來說,被溺死的應該是他。可是,他生來身體比較強壯,於是成了幸運的那個。母后慈母之心,捨不得親生骨肉才降臨人世就被溺斃,不惜動用逆天之力,用個死嬰把大兒子換了出宮。
白家是母后的母族,雖然表面上關係不密切,卻是母后最信任的人。現在,也是他最信任的人。所以他的大哥一直在白家隱居、也可說圈養,直到他逃走,闖出這通天大禍。而此事的知情者,絕不超過五個人。
原因、目的、手段、他成竹在胸,只是還不到揭破的時候。他像是在熬一副能治癒多年頑疾的苦藥,一切都到了火候,就只差一味藥引子了。
春荼蘼,你可別讓人朕失望。他暗暗的想。
而被寄與厚望的春荼蘼,第二天下午得到了皇上的許可,以及康正源的引見,拜會了尚書省左僕射大人,人稱白相的白敬遠。
白敬遠六十不到的年紀,個子瘦高,一派溫文儒雅的氣質。他出身名門望族,卻不是依靠家族蔭庇,而是憑真才實學,通過科舉走入官場,算是純正的儒生。雖是文臣,早年卻曾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後來又輔佐當今聖上即位。如今,勛品被封為從一品的安國公,除了少數幾位封王的正一品皇族,是最高的爵位,算得上功勳卓越、地位顯赫。偏偏他行動舉止有雅士之風,又有名臣風度,所以人稱白相。還因為在多次政治鬥爭中泰然若素,也被稱為朝廷不倒翁。
白敬遠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白世玉,尚了公主為妻,一直留在京中,授中散大夫的文散官品階,基本上是不管事的,只等着將來承爵。二兒子白世林,掌管戶部,皇上倚重的重臣。三兒子白世遺,則受封定遠將軍,鎮守安西,撫寧西域,統轄龜茲、焉耆、于闐、碎葉四鎮,治龜茲城,統兵二萬四千人。
除此外,還有一嫡女,於十八芳齡之際病亡。庶女四人,兩個年紀大的已經出嫁,聯姻的是不在朝中的書香之家子弟。還有兩個小的,一個十五,一個十三,還待字閨中。
本來,春荼蘼對白家的人事問題沒有興趣,但既然要打交道,還要商談點秘密的事,還是知己知彼的好。所以,提前下了一番功夫。
而白家,那是相當的大,就像一座園林,從大門進來,必須要改乘轎子,或者經由專門的車馬道騎馬乘車。春荼蘼很想參觀一下,在洛陽時,英、潘兩家已經夠奢華,但如今和白宅一比,根本不夠瞧的。不過考慮到她是辦正事來的,必須莊重,她硬忍着端坐在馬車中,沒有向外張望。
康正源與她同車,雖然有點不合規矩,好在大唐的禮法並不嚴苛,況且她是男裝,又以那件冒充皇上的詐騙案的狀師身份而來,倒也說得過去。
「白府有幾處景致算得上長安名勝。」康正源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不禁微笑道「等你打完了這場官司,我找個因由,帶你來參觀一下便是。白相為人隨和,斷不會不允的。」
「你怎麼知道我好奇白府風景?」春荼蘼有些納悶。
「你不知道嗎?你強迫自己時,總會特別嚴肅。」康正源咳了聲。
「被你看出來,我真是太失敗了。」春荼蘼呼了一口氣,肩背就有點垮下來「是我的城府不夠深,也是你觀察力太細緻了。康大人,您沒有戰鬥在破解冤案第一線,真是太可惜了。」
「城府太深的人都很累的,你這樣肆意張揚,其實不錯。」康正源說得半真半假。
春荼蘼牽了牽唇角,卻沒說話。不是她喜歡這個評價,而是康正源雖然善意,卻並不了解她。她這哪叫肆意張揚,她如履薄冰好不好?只是她有立場、有膽量、很多時候不肯退,有攻擊性,習慣火中取栗,所以看起來很強大。事實上,每一步她都走得無比緊張和艱苦。
但願,這次她能順利過關。
看吧,連她拜會一下白敬遠,皇上都得派康正源作陪。雖然康正源說了,她和白相說正事的時候,他會暫時迴避,可是皇上的姿態做出來了。那就是:給她支持,但有限度,擺明監視她嘛。而她可以隨意辯護,掀起風浪卻是要把自己吞沒的。
足足走了約摸半盞茶時間,轎子才停在外書房。這還沒進內院就如此之遠,白府簡直就是把家安在huā園中,而不是家裏有個huā園。
而康正源也好,春荼蘼也好,論官職和爵位,還有年齡輩分,都遠低於白敬遠,所以由管家請進了書房。白敬遠只站在屋中迎接,算是給有皇家血統的康正源一點面子。康正源和春荼蘼施半禮,因為是辦公事來的,論私交至少春荼蘼攀不起。
寒暄過後,康正源被突然跑來的白府長孫白毓秀叫走看一匹新得的寶馬,書房內只剩下白敬遠和春荼蘼兩人。這樣的安排,未免太「巧合」了。
「不知春小姐的名字是哪兩個?」白相開口,神情溫和,但疏離是骨子裏的。站在這種高位的人,不會兇巴巴的,暴發戶才那樣。因為,真正的看不起就是不在意。
「荼蘼。」春荼蘼恭恭敬敬地答。
她從不畏權貴,但不知是不是白相和自己這一世的娘親同姓白,而且還莫名其妙的有點面善的緣故,她對眼前的老爺子有幾分親切感。
同姓嘛,五百年前是一家。
「荼蘼春荼蘼」白敬遠喃喃念着,似乎深深盯了春荼蘼一眼道「你家裏為什麼給你起這樣的名字?荼蘼huā,佛典中也說它是天上開的huā,白色而柔軟,見此huā者,惡自去除是一種天降的吉兆,可是這吉對於塵世中的人來說,卻是大大的不利。雖美,卻是末路。」
「白相原諒我小兒之見。」春荼蘼穩穩噹噹地道「要我說,除了死,世上哪來的末路?只要一直闖,前面總有柳暗huā明之處。」
「果然是年輕,真好。」白敬遠不置可否地微笑,突然話題一轉「找我,可是那樁案子有什麼需要相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