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堂參議群眾皆是老成持重的名王大將,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年輕人出來進言還是稍顯突兀。而且這年輕人並非在堂列席的大臣,而是侍立殿堂一側的侍從官,突然越班而出,不免讓人意外。
不過在看到這年輕人的樣貌後,眾人眼中的不悅便略有收斂,因為這個年輕人雖然只是位列侍從之中,身份卻並不意外,乃是文襄皇帝門下庶子高長恭。
文襄皇帝高澄作為神武帝的嫡長子,在東魏時期地位非凡,只可惜時乖命蹇、意外橫死,最終沒能完成篡魏自立的偉業,將此一番功業遺留給當今皇帝完成。
高澄門下共有六子,雖然失去了父親的庇護,但在入齊之後也都享受到了妥善的供養,全都健康茁壯的長大成人。高長恭在一眾兄弟當中並不算太過出眾,其與高澄嫡子高孝琬同年而先生,因為高孝琬乃是嫡出,高長恭敘齒居後而稱為第四子。
去年高長恭解褐任官,被任命為通直散騎侍郎,但不同於已經得封王爵的兄弟們,他至今仍然無爵。雖然在一眾宗室當中不受善待,但卻多受平原王段韶的欣賞,屢屢於親友之中稱讚其人,因此諸晉陽勛貴們也都略知其人。
此時聽到高長恭進言強調雀鼠谷和千里徑的重要性、並且主動請纓希望前往交戰,在場眾人也都頗嘉其言,並且發聲略作附和。
高洋聽到這裏便也面露微笑道:「兵道之重,用兵者豈會不知?前者所論皆匯集諸軍事宜,未暇言及此壯,使小兒得有出班賣智的機會。但我殿中自有英壯勛臣待用,不必仰仗小兒薄勇成事,你且歸班,勿阻論事!」
高長恭也是權衡再三才出班請命,但是聽到皇帝雖然採納他的意見,卻並不打算讓他領兵出擊,一時間不免大感失望,還待開口爭取一番,卻見皇帝浮於臉上的笑容下已經有幾分厭色,心內不免一凜,忙不迭垂首告退歸班。
在將高長恭喝退之後,高洋便又望向堂內眾人發問道:「誰人願當此事?」
這時候,白水王侯莫陳相起身作拜並神情憤慨的說道:「臣子貴樂不才,前與賊戰而沒於陣,國讎家恨、與賊誓不兩立!今賊來犯境,臣請出擊拒之,必使賊一甲難過雀鼠谷!」
侯莫陳相的兒子侯莫陳貴樂在天保六年的河洛之戰中,曾經跟隨斛律金一同出戰,結果直接戰死沙場,講起此事的時候,侯莫陳相也是一臉的痛惜深恨,希望能夠藉此機會多多殺敵,從而為子報仇。
聽到侯莫陳相這麼說,高洋當即便授命其人率領五千精騎南去扼守這一汾津要道,以待諸路大軍集結完畢之後南去擊敵。
待到會議結束之後,諸員便各自告退而後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皇帝陛下也要入內宮休息,於是殿中一眾侍從官們便也都散出。
「四兄、四兄,我在這裏!」
高長恭退出殿堂行出不遠,便聽到側方傳來呼喊聲,便見一個十幾歲的肥白壯碩的少年正站在另一側宮廊下向他招手打着招呼,不由得也面露笑容,轉身向着少年行去。
少年名為高延宗,乃是文襄帝高澄第五子,因父親去世時年齡尚幼,故而被其叔父高洋收養於宮中。人的感情緣分真的很奇妙,高澄和高洋這對兄弟感情尚且馬馬虎虎,但其對這個侄子卻是頗為寵愛,並在幾年前將之封為安德王,哪怕高延宗已經十幾歲了,也由其出入宮闈無禁。
文襄諸子也都頗相友愛,甚至可以當作高家倫情尚存的一個典範。高長恭望着自家兄弟,抬手拍着他肩膀笑道:「幾月不見,變得越發敦實了!」
「阿兄你今番隨駕至此,我聽說羌賊又要進犯晉陽,你一直渴望建功,不趁此機會向阿叔請戰?」
高延宗年齡雖然不大,體格已經不遜其兄,因為素知高長恭的志向,見面後便發問說道。
高長恭聽到這話後,神情不免黯然,沉默片刻後才輕聲道:「之前殿中議事,我有出班奏請,但還是未得至尊欽點,仍然沒有機會出戰。」
「阿叔想是擔心四兄你年輕力弱、短於擔當,但我兄弟自非常人,又怎麼能以觀望俗人的眼光望我!阿兄你先不必失望,我今入宮請安,再為你爭取一下,但得令用、生死由天,怎麼能試都未試便棄人不用呢?」
高延宗見兄長一臉的落寞,當即又拍着自己的胸膛說道。
而高長恭見狀,又是感激又是擔心道:「五郎你為我請命則可,但切記不要觸怒至尊。如果事不可為,我便繼續等待時機。」
高延宗擺了擺手便繼續向內宮行去,當他來到皇帝寢殿之外,瞧見站立在外的衛兵,上前抓起一根殳杖,然後又討來一兜鍪帶在頭上,行至殿前大聲喊話道:「大家但安居寢中,殿前有臣宿衛值守,諸邪難侵!」
寢殿中高洋正因連日來的戒酒而頭疼煩躁,滿殿侍者都噤若寒蟬,聽到這個稍顯突兀的聲音時,高洋先是眉頭一皺,旋即便大聲笑罵道:「朕宮下蓄養猛士萬千,豈需你小兒宿衛才得安眠,還不快滾進來!」
「小兒來也!」
高延宗聽到這話後,當即便邁步入殿,拋下手中的殳杖,竟然當真繞過屏風滾進殿中。
高洋見狀後又是大笑不已,眉眼間也多歡暢。他性格偏於陰鷙,近年來又轉為狂躁,對人鮮少有什麼溫情,包括對自己的兒子也都殊乏歡顏,甚至對太子高殷都因其過於文弱而頗多不滿,其餘諸子則因太年幼而看不出品質如何,唯獨對兄長高澄的這個第五子由衷喜愛。
隨着近年來皇帝性情越發暴躁,群臣包括家人在面對高洋的時候也都要保持謹慎小心,但高延宗卻出入寢中無所禁忌,甚至可以親昵到撲入懷中去揪叔父的鬍子。而高洋也唯有在這時候才會如同一個享受天倫之樂的和氣長輩,故作嚴厲、實則寵愛的教訓侄子。
當高延宗順勢講起派遣其兄長高長恭出戰一事時,高洋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但在高延宗連連央求下還是鬆口說道:「年少氣盛,總以為養成些許智力便小覷才流,急待張揚。便且加之庫直都督,領事左右,來日大軍會戰之時,由其入陣殺敵!」
高延宗聽到這話後,雖然還提兄長有些不滿,但也明白這叔父算是讓了步,若再不依不饒,怕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於是便連連道謝然後退出,去尋兄長高長恭告知這一收穫。
高洋望着離去的高延宗,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斂去,腦海中卻又浮現起高長恭這個侄子俊朗秀美的樣子與英姿颯爽的氣質,只是這形象漸漸又與埋藏記憶身處的兄長形象有所混合重疊,當即便又搖搖頭屏除這些雜緒,旋即便又沉聲道:「是兒少壯,恨是賤身!」
白水王侯莫陳相在接受軍令之後,當即便率領全副武裝的五千精兵直接向南面而去。
在晉陽南面介休城有南朔州,乃是東魏年間安置朔州軍人所僑立的一州,同樣也屬於晉陽兵的傳統居住區域。之前晉陽兵奔赴河陽,南朔州軍人也在徵發行列之中,因此境內青壯不多、主要是軍人家屬們留守。
介休城再往南去不遠,便抵達了雀鼠谷的北面出口,此間山勢崎嶇、水勢蜿蜒,地形很是複雜。由此而入長達近百里的雀鼠谷,全都是崎嶇難行的道路。
侯莫陳相在抵達介休城後稍事休整,旋即便得知城中還有自雀鼠谷南面城戍逃竄返回的軍人,當即便將這些敗卒們召集起來加以詢問一番。
當得知敵軍已經進入到雀鼠谷內的時候,侯莫陳相心緒頓時一沉。雖然說雀鼠谷一直屬於他們北齊,可如果被魏軍所佔有,那崎嶇難行的山水通道可不會因為他們是齊軍便不加阻攔,想要進攻奪回同樣十分困難。
「長樂王當真豬狗之才,坐擁大城竟然難阻敵勢,使我要地被賊輕易竊奪!」
了解到這一點後,侯莫陳相心中自是憤懣不已,一邊對長樂王尉粲破口大罵,一邊連忙安排卒員向雀鼠谷探查,並且準備着手打通收復這一通道。
就在齊軍斥候進入谷道之後不久,便發現了敵軍的蹤跡,看到那已經在河谷兩壁架設起來的柵欄營壘,齊軍斥候也不免臉色大變,忙不迭後退報告敵情。
侯莫陳相聞訊趕來後,臉色同樣也是一沉,沒想到敵軍已經進據至此、幾乎佔據了雀鼠谷的全程,於是他便也不暇思索,當即便下令向着敵柵發起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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