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師順利攻入會稽、三吳悉定的消息傳到洛陽的時候,李泰自是喜出望外,連連擊掌大笑道:「前線師旅當真國之功士,不負過往多年人事積累之功,補此南北鴻裂,功名垂於青史!」
儘管朝廷圍繞這一目標已經籌備多時,而且如今南北實力有着巨大的差距,達成這樣的結果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無論再怎麼合理的設想和美妙的前景,只要一天沒有成為現實,就都仍然存在着變數,尤其是統一江東這麼大的事情,當中更蘊含着大量的變數與歷史的慣性,無論理論上存在着多大的可能,執行起來都需要小心謹慎,一天沒有成功便一天不能鬆懈!
三吳之地固然不是江東的全部,但卻是最為核心與最為重要的區域。在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以來,除了早年間侯景之亂曾經短暫達成禍亂三吳的成就,其他任何歷史時期無論北方勢力再怎麼強橫,都沒能做到這一步。
唐軍如今已經實質性的控制住了三吳地區,這絕對是一個里程碑式的成就,當然足以讓李泰欣喜若狂,起碼他不必擔心自己再隨時淪落為諸如前秦苻堅之類功敗垂成的反面案例。
這一次的奏報也非常詳實,除了將王師進入三吳以來諸軍的行動全都詳細講述一番之外,就連當下三吳之地的情勢如何也有詳實的記載。當中許多的人事細節讓李泰讀來都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也稍微彌補了一下他沒有親臨前線的遺憾。
將士們出色的執行了種種戰術計劃並順利達成目標自是讓人頗感欣慰,而尤其讓李泰感到欣慰的則是若干鳳的一系列表現。
這個當年被他老子拋在自家寄養、不乏調皮搗蛋的紅皮小蝦兒,如今儼然也已經成為了足以坐鎮一方執掌軍政大權、並能恪盡職守的國之中堅,這也讓李泰頗感自豪。
接下來李泰便趁着愉快的心情,親自提筆嘉獎前線將士,這種精神上的鼓勵自然比不上實際的物質獎勵,但是眼下大軍征期未了,還要繼續向南面進行追擊、並征服嶺南等地,所以李泰暫時也就只能用這種方式來鼓舞士氣,待到征師凱旋,朝廷必有盛大的慶典與豐厚的犒賞!
對於若干鳳在吳中所執行的一些政策,也是深合李泰的心意。在當下的時代背景而言,北方的政權去攻討南朝,其實是帶有一點階級鬥爭的色彩,包括從北朝流竄到南朝的侯景,都懂得拉攏中下層去擴張自己的勢力,摧毀南朝的上層統治。
南朝的政治統治格局固然經歷了幾次變遷,從初期王與馬共天下的門閥政治轉變為劉裕等北府將領、次等士族等群體上位,而後寒門掌機要等等統治結構的變化,但是在社會資源的分配方面卻一直存在着巨大的、根深蒂固的不公平。
所以在講論這段歷史的時候,是很難單純的從民族角度去解讀各種矛盾,南朝的世族豪強大莊園主們對普通民眾的剝削與迫害,往往還要超過了外族的入侵。尤其南朝並沒有大範圍的推行均田制這一根本性的分配製度,就使得南朝平民長期處於一種赤貧的狀態,每遇災害受難尤深。
南朝的士族豪強作為一種由來已久的存在,對於穩定江東的秩序固然是有着一定的積極意義,但用截肢來治療靜脈血栓顯然不是唯一的、理智的治療方案。
但使耕者有其田、人人都能安居樂業,哪怕沒有這些名為鄉義實為鄉賊的社會力量的存在,社會同樣也能穩健的運行。這固然是一種非常理想化、甚至有些天真的設想,但如果掌握權力的人都不去嘗試,指望這些既得利益者主動把肉吐出來與眾分享,這便不只是天真,而是大奸若愚。
李泰之所以一直以來都在用各種方式來擴大自身與南朝之間的實力差距,固然是為了在統一的過程中能夠更加順利,但也絕不是為的用軍事手段把南朝殺個乾乾淨淨,而是為了保證有足夠的威懾力去對江東進行深層的社會改革,讓更廣泛的社會群體參與到社會資源的分配中來。
即便拋開各種道德上的要求與標榜不說,讓更多的人參與社會資源的分配、分工與生產,也是一種非常務實的做法,能夠讓大唐政權快速興盛起來,從而在更廣闊的地域競爭中建立起更大的優勢,繼而令四夷賓服、諸夏永昌!
當然,針對掌握大量生產資料的南朝士族豪強們,朝廷也並不只有打壓消滅一種做法,更寬大的做法是用政治資源來置換他們手中所掌握的鄉土資源。
如果這些人願意積極主動的加入到大唐統治階級中來,李泰自然是歡迎的,畢竟唯有源頭活水足夠多,才能一直維持政治體制的活力,並保持足夠的自我糾錯能力,建立起普世的統治力。可如果他們抗拒這一潮流,一味的抱殘守缺,那註定是要被時代所消滅,消滅的形式自然也包括物理上的消滅。
只不過眼下朝廷還要礙於南陳朝廷的存在,並不能直接向三吳之地宣達政令,通過軍府授田的形式率先培養一批忠誠度高、肯於維持大唐政令統治的府兵軍士出來,倒也是朝廷一直所奉行的策略。
江東地區固然不適於留置太多的甲兵,但是維持基本的地方治安、震懾宵小也是需要的。尤其那些被剝奪眾多鄉資產業的士族豪強們,必然會想方設法的進行反撲,在這種情況下,以吳人而治吳人便是性價比非常高的一個方式。
不過很快李泰的好心情便被另一樁意外所破壞了,王頒居然私自進入建康並放火焚燒建康台城,這自然是極大的破壞了朝廷眼下與南陳朝廷之間的默契。
事情發生之後,為了避免王頒製造更大的破壞,作為主將的權景宣便快速的率軍登陸建康城,將王頒給控制起來,並且連忙派遣侄子權旭與王頒的叔父王僧愔北上洛陽稟奏事情並作請罪。
「家門劣息為家仇蒙蔽、罔顧邦誼而擅自行事,誠然有罪。但懇請至尊念其行事亦出於孝義,舊者陳霸先背信棄義、襲殺王司徒,乃是震驚天下的丑穢行徑,我叔侄幸為至尊所庇護、遂得偷生至今,但家仇不報必為天下恥笑,雖生猶死。唯此子此番私自行事有悖軍令,若需明正典刑,臣請以身代之」
被召見入殿之後,王僧愔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口中沉聲說道。
李泰並沒有直接回答王僧愔的請求,而是皺眉望向權旭詢問道:「眼下建康情況如何?亂象控制住沒有?人情可有騷亂?」
權旭聽到這問話,忙不迭垂首答道:「王頒縱火之時正值深夜,且當時建康宮中禁衛不足,火勢沒有第一時間得到控制,蔓延開來焚毀諸多宮室,幸在並無人員的傷亡。隨後大將軍便連忙率部進入建康,將王頒並其徒眾擒捕收監石頭城中,臣等諸將亦覺王頒此番行事其情可憫」
「哼!」
李泰聽到這裏,忽然冷哼一聲,嚇得權旭頓時停止講話,也學王僧愔一樣深跪在地,並忙不迭將權景宣着其呈交的奏書兩手獻上。
李泰接過這奏書閱覽一番,看到裏面內容除了講述事情經過之外,還有另一層內情並權景宣的請罪。簡而言之,王頒縱火焚燒建康城並非只為報私仇的泄憤之舉,而是一場有預謀的進據建康城的計劃中的一環。
須知眼下南陳與大唐之間還屬於聯盟關係,這固然給了大唐介入南陳事務的一個渠道,但同樣也限制了大唐的發揮。
比如若干鳳在吳中並不能直接以朝廷的名義去宣達執行一些政令,還有權景宣這一支人馬儘管早已經突破了橫江,但卻遲遲沒有進駐建康城。
攻定三吳固然是一大功勳,而進入建康城同樣也是一件意義非常重大的標誌性事件,權景宣等眾將士們自然也希望能夠抓住這一名垂青史的機會,早日入駐建康,於是在三吳戰事告一段落的消息傳來之後,便由王頒以私仇的名義做事,給後路大軍製造藉口進入建康。
權景宣也自知這樣的伎倆自然瞞不住至尊,所以在奏書中詳細講述了事情的籌劃始末以及這樣做的理由。之所以沒有提前請示朝廷,則是因為這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朝廷也不可能支持並授意前線師旅作此行事,所以權景宣便以其前線師旅主將事從權宜的便利性策劃並執行此事。
如此一來,既造成了唐軍正式進駐建康城的事實,同時又將主動權保留給朝廷,讓朝廷能夠以一個相對公眾的形象與態度來介入並且處理此事。
李泰在看完權景宣的奏書之後,心內也暗嘆一聲,其實眼下的他還沒有怎麼想好該要如何給與南陳的這一段關係劃上一個句號,權景宣這麼做倒是給他提供了一個選擇。
略作思忖之後,他便做出了決斷:對於以私仇縱火焚燒建康宮的王頒,即刻奪職押回國中,然後流放河西、任職敦煌太守。監管不力的權景宣則着令其輔助建康禁衛與城防事宜而戴罪立功,務必要確保建康城內的穩定與安全。
至於在這件事情當中的受害者南陳國主陳昌,則請其暫且移駕江北秦郡暫居一段時間,由大唐方面派遣工匠、量使物料,南下為其修繕改造被燒壞的宮苑建築,等到修繕完畢後再請其還回舊宮。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