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鄭城外,一直到了入夜時分,自安康到來的人馬才將營壘扎設妥當、入駐其中,並且開始弄灶作炊。
趁着扎設營地時往來運輸材料之際,李顯已經率領部曲將城池周邊的佈置仔細觀望一番,進用晚餐的時候便向李泰詳細匯報。
「城南與城西幾處營壘亦有駐軍,觀其灶火數目,大約在五六千眾之間,多是左近巴夷山蠻之屬,種類雜多,並非一統,即便開戰起來,也難進退合一……」
李顯先將南鄭城外的駐軍情況跟李泰講述一番,而李泰在聽完後便皺眉說道:「南鄭城如此雄大寬闊,左近也不乏犄角子城,諸城容納軍民數萬綽綽有餘,卻仍留駐城外數千軍眾,城中軍勢竟已雄大若斯?」
李顯聽到這個問題後便搖頭說道:「城中所聚軍眾多少,末將雖然不知,但料想絕非城池滿盈才分眾於外。漢中多有蠻夷之屬,素來都為州府所輕,今雖需仰群力為用,但卻仍然不肯一體對待。」
山南地區多有方隅豪強,即所謂郡邑岩穴之長、村屯鄔壁之豪,這些人多是蠻夷豪首、世代居住在山野岩穴之間,憑着本身所掌握的武力而遊走於諸政權之間,籍此來擴大自身的勢力。
諸如安康李氏,便是其中發展勢頭良好的代表之一。
李氏兄弟雖然自言父子數代皆食梁祿,但其實本身也屬於北魏早年在山南招撫的巴夷一支,後來因為北魏放鬆了對於山南管制,其父舉族攜地投靠南梁,但仍不被南梁信任、不准其為牧本州,遷任衡州刺史,其子李遷哲則留守鄉里、統率其部,並將其族發展為安康當地最為強盛的勢力之一。
李顯說這些蠻夷之屬素來為州府所輕,但其實關鍵也在於這些蠻夷本身就見風使舵、乏甚忠誠度可言。
不過李泰倒並不因此看輕他們,相對於南朝社會等級森嚴、北朝鎮兵團伙作案,其他地方勢力總也需要生存,有點自己的謀生計議無可厚非。
他們雖然立場上反覆無常,但只要頭腦冷靜清楚,能夠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機會並且努力向上攀爬,就是一個值得合作的對象。
所以李泰不惜以身犯險、率領所部區區幾百之眾便跟隨李氏部曲一通來到南鄭,與其說是信任李氏兄弟,不如說相信自己給他們所提供的機會和條件是其他任何人都提供不了的!
晚餐結束後,一群人便各自入帳、抓緊時間休息一番。看到這些營士們動靜有序、紀律嚴明,李泰也不由得暗感李遷哲確是能力不俗。
山南此間能夠拉出上千丁壯部曲的豪酋像是不乏,但能夠將部曲訓練的如此令行禁止、紀律嚴明的則委實不多。尤其這些人馬深入險境尚能鎮定不慌,這份素質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精銳之軍了。
歷史上山南眾豪酋歸順西魏北周之後,其部曲或是被收編、或是自此乏甚事跡可陳,但唯獨李遷哲所部人馬仍是大放異彩,成為西魏北周繼續南下開拓攻略的主力人馬之一,也是未來襄陽府兵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到了李唐開國時期,李遷哲一族更憑其雄厚的地方勢力而獲得附籍於宗正的榮譽。
李泰心中感慨着,便也趁着眼下無事入帳躺下和衣而眠。
過了一段時間,帳外有車馬聲並喝令聲響起,李泰本就睡的很淺,當即便也醒了過來,起身走出營帳,便見到一隊人馬正打着火把進入營地中。
已經披甲上身的李顯手扶佩刀疾行而來,入前小聲說道:「阿兄已告城中,此夜便將輜重運送入城。末將特來告知使君,使君暫請安待營中……」
李泰聞言後則擺手微笑道:「遠行一程,豈為旁觀?將軍可不要小覷我的殺敵之力,此行成則共慶、敗則同死,在前在後也並無區別。」
說話間,他便着令張石奴等親信各歸帳中、披甲
備戰,自己也同樣披甲行出,手裏還握着前從西河郡取回的那一柄龍紋槊。
營地中央的空地上,劉璠一邊着員清點着物資,一邊環顧四周,感受到營地中氣氛略顯沉悶肅殺,便望着李遷哲笑語道:「沌陽侯當真治軍嚴明有術,怪不得能夠威懾山南、群眾敬服。」
「多謝劉記室誇獎,某卻自知較此讚譽仍欠分數,盼望不久之後能夠達成。」
李遷哲微笑着說道,只是臉上那笑容多少顯得有些意味不明。
不過在見到那些貨真價實的物資之後,劉璠心內對李遷哲的提防便也減退許多,待見物資盤點已經過半,便着令隨之出城的將士們前將一批盤點完畢的物資押運回城中。
南鄭城分為外圍的羅城和內里的金城,像州府、武庫與倉邸等重要的建築,全都位於金城之中。這些物資要交付倉儲自然便要進入金城,於是在物資起運的同時,劉璠也將出入金城的符令交給了率隊的兵長。
李遷哲見到這一幕,便給身旁的心腹打了一個眼色,旋即便又邀請劉璠且先入帳閒坐片刻,剩下的物資種類雜多,完全盤點完畢估計還得將近一個時辰。
劉璠在歡迎李遷哲的宴會上也淺飲幾杯水酒,受了夜風吹拂便有幾分頭暈,待見前隊人馬也已經靠近城門了,於是便也答應了李遷哲的提議。
待到行過主帳側方的馬營時,劉璠又指着馬廄中的馬匹笑語道:「如此神駿的坐騎,確是山南罕見,沌陽侯能聚養這麼多,想必花費不少的心力罷?」
李遷哲聽到這話後,不免更加有感劉璠的觀察力之敏銳,但事情進行到這一步,他對劉璠的忌憚也是大減,打個哈哈隨口掩飾過去,然後便拖着劉璠的手臂直入帳中。
幾十架裝載着物資的大車前後排起里許長度,羅城城門大開,任由大車排隊通過,押運的兵長與城門督將站在一旁,小聲嘀咕抱怨着這麼晚還要折騰。
正在這時候,馬蹄聲驟然響起,城門間將士心內驟然一警,待到循聲望去,發現乃是沌陽侯李遷哲的弟弟李顯正率隊策馬行來,於是兵長督將便迎上前笑問道:「李將軍來此有何……」
話音未落,馬上的李顯已經抽出佩刀劈手斬落下來。與此同時,張石奴等數名健卒引弓射殺城門內前方拉車的馱馬與車夫,失去動力的貨車頓時擱置在城門內,張石奴等則趁勢攀爬縱越,衝進城門內向那些聞訊趕來的守城兵卒殺去。
大凡城門處都有警鼓烽火等設施,一待遭遇意外情況後可以用此向全城示警。
由於變故發生的太過猝然,城門此間守軍尚未反應過來,督將已經被斬殺城外,城門也被入城的貨車阻攔着不能關閉,使得更多敵卒湧入城中。
城樓上守卒剛剛打開擺放着警鼓的房間,後方悍勇敵卒已經殺來,刀槍揮舞想要搶佔此間,守卒們自是奮力抵抗,並有健卒奮力擂鼓,警鼓剛剛響起幾聲便戛然而止,原來鼓面竟被後方飛射而來的勁矢直接射穿!
有備而來的李氏部曲們紛紛湧入被卡住的城門,待到入城軍卒已經頗具數量,一邊與左近聞訊趕來的守軍廝殺着,一邊將堵住城門的車駕挪開,使得後方百餘精騎得以奔行入城。
一待投身戰場之中,李泰便仿佛換了一個人,平日裏俊美無儔、氣度悠然的翩翩公子在此刻仿佛凶神附體,眼神冰冷的幾乎沒有波瀾,兩手時間翻騰飛舞的馬槊更是如同吞吐的舌信一般靈巧而又致命,凡是受其吻舐的敵軍將士非死即傷,極短時間內便在敵陣中鑿穿一道血色路途!
李顯第一次見到李泰如此一面,一時間也是不免驚詫有加、自嘆不如,沿着李泰殺出的這條血路追從而入。一想到剛才還擔心戰場兇險而勸李泰留守城外,他便不免有些臊得臉皮發燙。
其他將士們還在城門內外與聞訊趕來的敵軍交戰廝殺、務求守住城門,李泰等百餘精騎卻是不暇頓足,在之前追從李遷哲入城的親信帶領之下直向內中金城衝去。
隨着城門處自家部曲們發難奪門,李遷哲也直接就席挾持了目瞪口呆、震驚不已的劉璠。他倒沒有心情即刻計較劉璠幾次刁難他的舊怨,率領餘部人馬直奔城門處而來。
眼見到城外那些軍營也已經是聞聲而動,不乏將士向此奔行而來,李遷哲當即便下令部眾們將散落在城外的車上貨包用刀剖開、將其中財貨灑落滿地。
趁着那些軍眾們在城門前哄搶之際,李遷哲率領餘部人馬盡數入城,並且徹底控制住了此間城門,得知李泰竟然已經率先向金城衝殺而去,他也不敢停留,吩咐人馬於此暫守,自己則又引兵向金城衝去。
此時,李泰等人也已經衝到了金城門下,守門督將本已驗看符令無誤,但卻又注意到他們一行有別於南鄭守軍的衣杖形式,便要再作仔細喝問。
「殺!」
李泰斷喝一聲,手中馬槊直將那督將釘死在半掩的城門上,旋即便縱馬撞入了城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