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章 墜入幽邃
聖地島腹地的山谷中,正在隧道入口帶隊紮營的凡娜接到了從洞窟中傳來的消息,她在錯愕中瞪大了眼睛:「雪莉和阿狗不見了?」
「嚴格來講,是被洞窟中的某種時空機制『轉移』到了什麼地方,」鄧肯的聲音在凡娜心底響起,「你們在地表有觀察到任何變化嗎?」
「沒有,地表情況一切正常,安珀剛剛帶隊搜索了山谷深處,除了幾座空無一人的小屋和一些被島嶼吞噬的人體殘骸之外什麼都沒發現,」凡娜立刻回答道,「島上現在很平靜……」
地下洞窟中,鄧肯在聽到凡娜從地表傳來的匯報之後輕輕點了點頭,隨後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莫里斯和愛麗絲身上。
「地表一切正常,聖地島並未出現『活化』現象,看來雪莉和阿狗遇上的情況跟那群湮滅教徒遭遇的情況並不一樣。」
「他們到底去哪了?」愛麗絲一臉焦急,「您不是說還能感覺到他們兩個的『印記』嗎?他們現在沒事吧?」
「還活着,但在一個我無法定位的地方,我懷疑……」
鄧肯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並沒有貿然說出什麼結論,但他心中顯然已有所猜測——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已經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洞窟深處。
在昏昏沉沉的黑暗中,那裏隱約佇立着一道龐大的事物。
當他每次眨眼,那裏便會浮現出一個被諸多纜線、管道簇擁着的巨大稜柱,稜柱表面燈光閃爍,仿佛在散發着無言的邀請。
他來到那裏,令火焰驅散黑暗——在靈火帶來的光亮中,一道宏偉的大門沉默佇立着,仿佛直接鑲嵌在兩側的岩壁中。
那大門四周的空地上則可看到許多匆忙間散落的工具,又有一些已經融化到難以辨別細節、仿佛被泥土和岩石吞噬的人體結構鑲嵌在周圍的地面和牆壁上,看上去猙獰可怖。
毫無疑問,這就是雪莉提到的「最終的密室」,聖地島地下深處最後的挖掘地點,那些湮滅教徒最終「驚醒」了整座島的地方。
鄧肯來到大門前,借着火光迅速觀察了一下它的結構——黑沉沉的石門緘默緊閉着,其表面粗糙不平,仿佛曾有叢生的藤蔓覆蓋着門扉,現在卻已經成為大門上混亂的坑窪和紋路,然而在那混亂到幾乎看不出什麼規律和邏輯的坑窪紋路中,鄧肯卻隱約辨認出了什麼東西。
那是他在那間「大廳」中看到的陌生文字,是他曾經在新希望號墜毀的幻象中見過的符號。
他微微皺着眉,然而在他讀出那些紋路中隱藏的信息之前,跟在身旁的愛麗絲卻先一步小聲打破了沉默:「領航一號……介入界面?」
鄧肯猛然轉過頭,看着正揚起腦袋觀察大門的人偶:「你讀懂了這扇門上的信息?」
愛麗絲卻皺着眉,慢慢搖了搖頭:「沒看出門上有什麼信息啊……我只是腦子裏突然就冒出這個念頭了……」
鄧肯盯着愛麗絲的眼睛,思緒飛轉中,他收回了視線,轉身來到那扇門前——幾秒鐘的猶豫和思考之後,他將手放在了大門上,並一邊集中精神一邊微微閉上眼睛。
幽綠的火焰從他指尖蔓延,又在門上一閃而沒。
而在他的另一重視野中,在一個黑暗而遙遠的陌生維度,有一點火光仿佛突然被風吹動,在黑暗深處微微搖曳、閃爍了一下。
在那簇微弱搖曳的火光中,鄧肯聽到了雪莉的聲音——比剛才更加清晰一點,但還隔着一層厚厚的帷幕。
她很害怕,她很冷,她剛剛弄丟了很重要的東西——她正謹慎地築起一層自我保護的外殼,有什麼不懷好意的東西……聚攏在她四周。
鄧肯猛然睜開了眼睛。
「露西。」他在心底呼喚着正在璀璨星辰號上待命的「女巫」。
露克蕾西婭的聲音立刻傳來:「您需要我了嗎?」
「帶那個『聖徒』過來,我找到『連接點』了,現在我需要開一扇門,去幽邃深海接人。」
「明白。」
腦海中的聲音消退,鄧肯則慢慢抬起右手——一團格外明亮,甚至明亮到有些刺眼的火光正在他手心漸漸成型。
他將那團火焰按在黑沉沉的石門上,看着它漸漸滲入大門,滲入大門背後那個陌生而黑暗的維度,在火焰完全消失前,他才輕聲對它說道:「……雪莉,別怕。」
……
很黑,很冷,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異樣的刺痛感從手臂蔓延開來,一路蔓延到肩膀上,然後是半個身體,刺痛又漸漸轉化為麻木,就仿佛這幅軀體已經不屬於自己,就仿佛自己的血肉已經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自己無法理解、無法掌控的東西。
四周的「泥沼」不知何時已經漸漸消退,然而更加強烈的惡意和危機感卻從四周不斷上涌,雪莉躲在一堆仿佛骸骨碎片般混亂交錯的「樹叢」深處,蜷縮着身體,一動不動。
有混亂瘋狂的嘶吼和囈語從遠方傳來,無形的獵手正在黑暗中逡巡,尋找着闖入此地的不速之客,狩獵者的氣息正在慢慢靠近這裏,「獵物」被發現只是個時間問題。
但這次沒有一隻幽邃獵犬來保護自己了。
雪莉更加用力抱緊了已經扭曲變形的胳膊,讓自己往樹叢深處縮了縮,她已經「嗅」出這裏的氣息,搞明白了自己正在什麼地方。
這裏是幽邃深海,是阿狗的「故鄉」。
是惡魔的老巢。
「噗通、噗通」的跳動聲在耳邊微弱響起,胸口傳來的搏動感將雪莉從愣神中喚醒,她愣愣地低下頭,看着被自己抱在懷裏的兩顆心臟。
「爸爸……媽媽……」
她小聲嘀咕着,就像小的時候自己不願意睡覺,窩在床上和「他們」說悄悄話時一樣——
「我有點害怕……我想抱抱你們……」
兩顆心臟仍舊只是緩慢地跳動着,噗通噗通的聲音如此真切——在過去的很多年裏,它們都一直在一個幽邃惡魔的體內跳動,隔着厚厚的骸骨和混沌的煙塵,它們的跳動聲從未如此清晰地傳入雪莉耳中。
雪莉微微用力抓緊自己的手臂,卻感到傳來的感覺有些異樣。
她低下頭,看到了一雙覆蓋着薄薄骨甲的胳膊,刀刃般的結構從手肘關節中延伸出來,仿佛活物般慢慢舒張,她又看到自己的胸口——一個駭人的空洞,空洞中是升騰着黑色煙塵的骸骨,一個破損的暗紅色器官在煙塵和骨頭中間艱難跳動着,每一秒鐘都在逐漸虛弱下去。
那破損的器官在人類身體中被稱作「心臟」。
「……原來我的心臟當年就被阿狗咬破了啊……怪不得會這麼冷……」
雪莉小聲說着,在樹叢中小幅度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她看到自己的雙腿也在漸漸覆蓋上一層猙獰怪異的黑色骨片,而代表着幽邃污染的煙塵則不斷從骨片中生騰出來,逸散在空氣中。
她感覺越來越困了。
自己會以幽邃惡魔的模樣死去嗎?或者早在十二年前,在阿狗與自己融為一體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是一個披着人類外皮的幽邃惡魔了?
雪莉腦海中莫名地浮現出這個短暫的念頭,但很快,連這個念頭也消散在越來越強烈的困意中。
她不想思考這個問題,也不會思考這個問題。
她不懂這些,這些過於「有哲理」的難題……對她而言很艱深。
她更關心水,食物,取暖的燃料,還有過冬的衣服。
嘶吼與囈語聲更近了,黑暗中的捕獵者們正在靠近這片邊緣之地,漲縮不定的形體在黑暗中投下了更加黑暗的陰影,冰涼的觸感則仿佛提前一步觸碰了雪莉的皮膚。
但她的身體已經慢慢歪倒下去——那兩顆不斷跳動的心臟也無法再將她從強烈的困意中喚醒,在她那支離破碎的胸腔中,曾被惡魔啃咬過的心臟正在緩慢地進行最後一次跳動。
黑暗中有暖光浮現,仿佛有一道溫暖的陽光正照耀在臉上,雪莉微微眯起眼睛,愜意地,放鬆地輕輕呼了口氣。
這是一個暖洋洋的冬日午後。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了掉漆褪色的木頭窗台上,火爐上的水壺正發出歡快的嘶嘶聲,媽媽在廚房忙碌,烤餅乾的香氣飄進了客廳,爸爸今天不用去工作,他蹲在餐桌旁邊,要修好那張總是吱嘎作響的桌子,街道上傳來了郵遞員騎着自行車穿過路口時的清脆鈴聲,還有馬車壓過石板路的聲音。
雪莉在沙發上打盹,很快就要睡着。
然後,爸爸會走過來,他會把自己抱起來,要送到臥室的床上,媽媽會從廚房出來,用長柄杓敲爸爸的頭——因為他髒兮兮的手蹭髒了女兒的裙子……
雪莉躺在沙發上,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笑容,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她輕輕翻了個身,胳膊從沙發靠背落到自己身上,又蜷縮在胸口。
她摸到一顆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
所有的溫暖瞬間崩塌,黑暗與冰冷如雪崩般擊穿了午後溫暖的陽光,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然而當恐懼呼嘯而至的時候,她卻看到那個蹲在餐桌旁邊的、本應該隨着「崩塌」一同消散的身影緩緩站了起來,向自己慢慢走來。
那個身影在火焰中蛻變,灼燒着黑暗中的萬物。
「雪莉,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