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皓緊緊皺着眉頭,清秀的面孔因急切染上紅色。
「你別裝了,我知道是你,就連一開始助教之職,都是你替我求來的!」
梁婠看他一眼,不說話。
這一眼,有慌亂、有意外、有欲說還休。
崔皓呼吸急促,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她,迫切想要證實心中的猜想。
「我之前一直以為是馮傾月去求蘭陵公主,才幫我謀到職務,可宋檀告訴我,是你,是你特意找他幫忙的,還不讓他告訴我!」
他聲音有些顫抖,眼睛也閃閃發光。
梁婠面上掠過驚詫,還是不說話。
崔皓搖着頭,長長嘆了口氣:「你不止借着陸修的手,替我引薦廣平王,還為我謀得親事,起初我以為你是想羞辱我,才讓我入贅堂邑侯府,可婚宴上那一出,春兒也跟我說了實話,都是你給她出的主意,怕我崔家無後。」
「這些也罷了,直到廣平王出事,是你派人給我報信,也是你向主上舉薦,我才有機會得見聖顏,才有機會——」
崔皓眼眶明顯有了濕意:「先前我還怪你絕情,卻不知,卻不知你都是在背後默默為我付出!」
「怪我有眼無珠,怪我聽信了那賤人的話,辜負了你!我對不起你!」
他赤紅着雙眼,狠厲決絕,握緊拳頭,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樣。
梁婠垂眸,笑了笑,輕輕嘆了口氣。
「你都知道了?」
這一問,有苦澀、有傷感、有無可奈何。
「阿婠——」崔皓百感交集,卻也難以開口。
他記得很清楚,梁婠知道真相後,是怨恨自己的,那望過來的眼神,不僅有厭惡,還有痛恨。
當日在梁府假山里,她分明可以殺了他,卻沒能狠下心,說到底還是念着一絲情誼的。
可他也清楚,他們是沒可能了。
然而,就在他一步步實現心中所願時,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她替自己籌劃的
不可思議、難以置信,卻又真真切切。
這種割裂、矛盾、疑問,像一張巨大的網,困住了他。
他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那隱隱的蠢動,像一團火,在他心底越燒越旺,若是不找她問個究竟,真的快要把自己折磨死了。
崔皓面上有些侷促,看着眼前低着頭的人,很是不確定:「你,你是不是還對我——」
梁婠低聲道:「崔皓,其實,我是真的恨你。」
崔皓微怔,欲張口。
梁婠眼圈紅紅:「還恨不能親手殺了你。」
崔皓動容上前:「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
梁婠退後兩步,垂下頭,苦苦笑了下:「可是——」
崔皓急道:「可是,你不忍心,你對我還有情,是嗎?」
梁婠連忙否認:「沒有,沒有情,只有恨!」
崔皓微微嘆氣:「阿婠,你騙不了我,不然你又為何為我做這麼多?」
她將臉扭到另一邊,搖搖頭:「我不是為你做的,是為我自己。」
話一出口,猛然清醒,萬分懊惱,不想再說下去。
「這些事,你權當不知吧!」
梁婠說完,果斷轉身。
崔皓一個箭步擋在身前,攔住去路。
梁婠連忙後退,始終與他保持距離。
她默了默,將視線投向遠處,似在回憶:「崔皓,我還記得你初來晉鄴時,在一眾光鮮亮麗的紈絝子弟中,懷文抱質、樸素無華。」
「那時,你因不識五色花箋,被人嘲笑,窘得滿臉通紅,」梁婠笑笑。
提起這事,崔皓憤氣填胸,表情扭曲:「是他們狗眼看人低!」
梁婠悄悄瞥了他一眼,嘆道:「萬事開頭難,以後,你想要的都會慢慢實現,什麼升官進爵、光宗耀祖、兒女成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崔皓神情有所舒緩,很是感慨:「我也記得,你當時氣不過他們羞辱我,不僅贈我名貴的筆墨紙硯,還送我私藏古籍——」
梁婠垂下的眸里,是最黑的冬夜。
崔皓表情尤為認真:「你知道嗎,你贈予我的東西,我都還好好收藏着!」
收藏?
確定沒有拿去典當換錢,或者投人所好?
梁婠眸中掩着一絲若有似無的冷芒。
語氣淡淡的:「是嗎?」
崔皓不加掩飾,坦白道:「我也不瞞你,日子難的時候,我當出去了,可後來,領了俸祿,我又將他們贖了回來。」
許久的沉默,只有冷颼颼的涼風掃面而過,捲來遠處隱隱的說笑聲。
崔皓嘆息一聲,慢慢道,「阿婠,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答應張適嗎?」
梁婠攥緊手心,寒氣隨着血液流遍全身。
見梁婠不開口,他又繼續道:「我之所以答應張適,並非是為了求他幫我舉薦,而是為了你,你不知道,我是真的想娶你!」
他目光複雜地瞧着她:「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你是我來晉鄴後,第一個對我笑的人。」
梁婠眼睛盯着幾步外青石磚上一條很深的裂縫瞧。
她嘴角微微一勾,並不言語。
那日,梁誠宴請賓客,命她作『掌中舞』。
她立在高高的水晶盤上,一眼就看到,錦衣紈褲中混進一個青衣烏帽。
那縮手縮腳的模樣,實在滑稽。
梁婠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
崔皓咬牙:「你不知道,我求過你叔父的,求他讓你嫁給我,只要讓你嫁給我,以後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可是,他們都看不起我,不止出言侮辱我,還派人——」
他眼底飛快划過一道陰鷙,很快又恢復一片至誠,「你說我怎麼能不出了這口氣?你不明白,只有你失了貞操,他們嫌棄你、不要你,你才能屬於我!」
梁婠蹙着眉,抽動嘴角,無聲笑了笑,在這一瞬間,她終於明白人心究竟能可怕到何種程度。
崔皓見她並未動怒,長嘆一聲道:「阿婠,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真的心悅你,失了貞潔,他們會嫌棄你,可我不會!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我不介意你同別人睡過!」
梁婠輕輕一笑,笑容一如初見。
可她身體像被數十枚齊發的鐵釘穿過,四肢百骸都是血窟窿,鑽心的痛、潑天的恨。
她不動聲色瞧過去,面前之人,竟不見半點愧疚。
真不明白,人怎麼可以卑鄙無恥到這種地步?
崔皓微微凝眸:「阿婠,你不是我,你會不懂,你就像晉鄴城夜空中高懸的明月,而我只是這繁華城池中無人問津的角落,如果明珠不蒙塵,那機會又豈會輪到我?」
她曾以為晉鄴城是一個大染坊,將好好的人,染得面目全非,人不人、鬼不鬼。
其實,錯了。
是人是鬼,早就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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