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化在畫圖,作為關羽的主薄,他對那「伏虎山」、「卓刀泉」的石碑有些印象。
故而大體能繪製出船停靠的位置。
反觀關麟,他則背着手在房內不住地來回踱步,不時的眼眸望向那廖化繪製着的輿圖。
他徘徊猶豫的身影投在窗上。
《三國志》中有一條記載——「(文聘)攻(關羽)羽輜重於漢津,燒其船於荊城」。
只這麼一條…不斷的在關麟的腦海中回放。
或許,文聘燒船,未必就是這一次的行動,是關麟多想了。
或許,又因為曹仁的暈厥,引發的蝴蝶效應,老爹的船,就不會被文聘給燒了。
但是無論如何,從廖化的口中,關麟得知到的現有線索。
——至少現在為止,文聘還沒燒船。
考慮到枯水期,以及老爹那些船舶停留的位置,關麟沒法不去擔憂。
「廖叔…」關麟已經不再用「廖將軍」這樣的稱呼了。
這種時候,得拉近關係,「你必須即刻告知我爹,需得派重兵保護這批船!」
啊…
關麟的話,讓廖化愈發的摸不着頭腦。
他提醒道,「四公子,如今的荊州步入的是枯水期,沒有水戰,要這些船舶無用,何必要派重兵駐守呢?」
「就因為你會這麼想,所以我爹他一定也是這麼想的。」關麟的話宛若就在唇邊。「的確,枯水期沒有水戰,故而要船無用,正常人都會這麼想,可偏偏,倘若那文聘也想到了這一層,那他會如何?他一定會派人突襲了這批船,他運不走,就會一把火燒掉。」
這…
關麟的話明顯觸碰到了廖化某一根敏感的神經。
這讓他的情緒一下子變得緊張了起來…
他連忙問:「四公子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意思。」關麟解釋道。「我只是覺得,這批船若被燒了,那固然對現在的局勢並無太大的影響,可枯水期總將過去,待得明年漲水期到來,沒了這批船,我爹那賴以成名的水軍,就完犢子了!」
關麟加重語調,「關家軍之所以強,強在其是水戰、陸戰均精通,倘若這些船被一把火燒了,那就無異於老虎被拔掉了牙齒,雄鷹被摘去了翅膀,關家軍會淪為一個最大的笑話!我爹也會淪為這襄樊最大的笑柄!」
關麟的話有些重…
但,這卻是——愛之深,恨之切。
歷史上,在湘水劃界之後,襄樊戰場,有至少二到三年的和平期。
直到建安二十四年初,關羽才再度開啟北伐,才有了建安二十四年八月的水淹七軍;
有了這一年十月的白衣渡江;
也有了這一年底的敗走麥城。
關麟推測,之所以北伐推遲了三年,襄樊戰場相對平靜的三年,或許有「湘水劃界」的原因,將長沙、桂陽這樣的糧草、軍械重城劃分給了東吳。
導致糧草的積攢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但,繞不過去的,一定有文聘的那次燒了關羽戰船的行動。
要知道,古代造一艘戰船,需要耗費的時間、人力、財力、物力…是不可想像的。
極有可能,就是因為文聘的這一把火,關羽才被迫拖延北伐。
否則,按照他的性子,怎麼可能兩、三年按兵不動,讓襄樊戰場風平浪靜。
乃至於這兩到三年,曹操竟把重心放在了東吳的濡須口上,這是完全不把老爹關羽放在眼裏呀。
關麟將他能說的話,能講的道理悉數娓娓告知於廖化。
而直到此時…
廖化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呼…呼…
粗重的呼氣聲自他的鼻息間傳出,他已經徹底將「來此的目的」、將那「張仲景的弟子」,將那『張仲景的義女敲響的登聞鼓』拋之腦後。
所謂——事有輕重緩急。
「——來人,備馬…備馬…」
遙遙,便聽到廖化這般咆哮似的聲音。
只因為關麟的一番話。
剎那間,廖化整個人慌了神兒…
他變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他心裏就嘀咕着一句話。
——『這船,可不興燒啊!』
…
…
——《唐本草》、《千金方》、《針灸甲乙經》、《肘後備急方》、《劉涓子鬼遺方》、《本草綱目》
諸如此類的「醫學」大作,紛紛就擺放在牢獄裏的桌子上。
油燈已經燒殘了,灰白的晨光稍稍透進來,張仲景的兩名弟子杜度與韋汛經過了一夜的奮戰,總算,兩人將《唐本草》悉數背下來了。
此刻,兩人的精神都有些萎靡…
韋汛年齡小,精神頭兒旺,已經再度拿起《肘後備急方》,杜度卻有些扛不住的感覺。
其實,他的年紀也不大,但…他與韋汛的最大差別在於,心裏壓力。
他沒有辦法做到韋汛那樣的天真,那樣的義無反顧。
他太糾結了。
說起來,杜度比韋汛年齡大五歲,閱歷也更豐富一點。
他自詡已經識破了那關四公子的詭計。
這位「惡公子」哪裏是用他們師兄弟打賭啊…
分明就是…就是要廢了他們的醫術。
試想一下,如今他倆跟隨張仲景學藝,腦海中記着的藥劑方劑、醫學理論也不過才幾百條。
如今,卻驟然被這麼萬條「無用」、「未曾檢驗過」的方劑湧入,那勢必與原本的那「經過恩師檢驗」的方劑產生了巨大的衝突。
短時間內,或許還能分清楚。
可…時間久了,乃至於未來行醫問診時,哪裏還能分得清,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哪個是經過檢驗的,哪個是沒有經過檢驗的。
這就相當於,他這一生,再難像師傅一樣,本着一顆純粹的心去提壺濟世了。
可…
可若是不背,又出不得這該死的牢獄。
師傅如此病症…又還能堅持多少時日呢?
這關四公子何其陰險,然…他的一句話,說的卻再透徹不過。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每每想到此處,杜度就會咬咬切齒…
恨不得將這位「關四公子」碎屍萬段,也正如此,他的壓力要遠比韋汛大太多了。
他感覺…他的腦袋,就要被那莫大的壓力塞滿,就快要裂開了。
倒是張飛,作為監考官,早就坐在主審的位置上,腳翹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來,鼾聲如雷!
關麟拜託他的事兒,就是盯着眼前這倆年輕的醫者。
隔三差五的給他們提提神兒,讓他們保持高度的注意力。
學子嘛,有幾個讀書的時候能不分心的?
莫說是學子了,就是作者碼字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去刷會兒小破站,刷會兒抖音。
但是為啥作者每天還是能碼這麼多字呢?
就一個字——窮!
窮,使得作者廢寢忘食,不知疲倦。
其實,關麟想多了。
在古代…「窮」字的威力,比起「孝」字來,可差得遠了。
大漢以「孝」治天下,「孝」這個字已經根深蒂固的埋藏在每一個漢人的骨髓與經驗世界裏。
哪裏需要張飛給他們提神兒啊?
一句「子欲養而親不待」足以逼着杜度與韋汛,義無反顧的往死里背。
呼。
杜度長長的吁出口氣,他斜睨了一眼一旁的師弟韋汛,心頭暗道:
——『師弟啊師弟,你現在還在天真的背誦,卻尤未意識到,背下這些後的嚴重後果啊…』
「唉」的一聲長長的嘆出口氣,杜度不敢點破,甚至不敢與師弟交談。
他怕師弟的心態崩了呀!
當即,杜度強忍着困意,再度拿出一本,這次拿的是放在最醒目位置的《千金方》。
剛剛打開《千金方》,一行小字躍然眼前。
——五臟六腑為綱,寒熱虛實為目!
嘶…只這麼一句,就吸引住住了他。
「這…」
杜度不僅失聲…不僅額頭冷汗直流。
誠如官渡之戰時,曹操聽陳琳撰寫的那一篇《討賊檄文》,第一句話就被深深的吸引了。
——「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文學與醫學,在一定程度上是相通的。
誠如曹操會被陳琳的文字功底所吸引,杜度則是一下子就被這《千金方》所吸引。
——「人安身的根本,在於飲食;要療疾見效快,就得憑藥物。」
——「不知飲食之宜者,不足以長生;不明藥物禁忌者,無法根除病痛。」
讀到《千金方》中「緒論」部分的這兩句,杜度像是剎那間被震住了。
區別於方才背誦的《唐本草》中,只是記載了一系列生僻的藥物。
對每位藥物的性味、產地、採收、功用和主治都作了詳細介紹。
這些藥物,大多杜度並不認得,或者最多是見過其中的幾種。
但,因為就連恩師也不能講述清楚其中的功效。
故而,杜度只以為是山野郎中隨手編寫的,誤人子弟!
這也是他對《唐本草》的評價並不高的原因。
可這千金方…
其中闡述的食療觀點,竟與師傅四十年行醫感悟出的一般無二。
杜度忍不住繼續往下看。
飲食能排出身體內的邪氣,能安順臟腑,悅人神志。
這《千金方》中還有《千金食治》。
將食物分為果實、蔬菜、穀米、鳥獸等不同的篇章。
各種食物的藥理性和功能一應俱全。
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許多觀點,竟與他的師傅張仲景的不謀而合,比如吃大棗、雞頭實、櫻桃,這些食物能使人身輕如仙;
比如——梅,壞人牙齒;桃仁——令人發熱氣;李仁——令人體虛;
安石榴——損人肺臟;梨——令人生寒氣;胡桃,令人嘔吐,動痰火。
杜度已經忍不住往下接着看。
——越瓜、胡瓜、早青瓜、蜀椒不可多食;
——莧菜、小莧菜、苦菜、苜蓿、薤、白蒿、茗葉、蒼耳子、竹筍均可長久食。
這些食物不僅可以讓人身體輕鬆有力氣,更可延緩衰老。
如果說這些也就罷了。
或許是巧合!
或許,這些山野郎中因緣際會之下,與恩師得出了相同的「醫理」、「藥理」、「食療」的結論…
可…鳥獸篇中,提及的這些食補,就截然不同了。
——虎肉不能熱食,能壞人齒;
——石蜜久服,強志輕體,耐老延年;
——腹蛇肉泡酒飲,可療心腹痛;
——烏賊魚也有益氣強志之功;
特別是最後一條——鱉肉食後,能治腳氣!
要知道,哪怕是他的師傅張仲景。
也是在一次機緣巧合下,才得出了食鱉…能治腳氣這樣的結論。
哪怕這一年臥病在床,還囑咐三位弟子去親自嘗試。
果不其然…鱉是腳氣的克星啊!
讀到這裏時,杜度整個人是懵的,是震驚的,他驚訝到無法呼吸。
而這《千金方》中,一系列的…食療之法全部予以提及,甚至通過具體的案例,來一一論證。
剎那間,杜度就意識到這《千金方》的博大精深。
這就好像,一個普通人,無論看到多麼精湛的醫學著作,也不會心情悸動。
但醫者就不同,特別是很厲害的醫者。
越是厲害,他們就會有一套自我醫學體系,往往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一些方劑是真是假。
杜度就是如此。
起先,他對這《千金方》。
不…不止是《千金方》,他對這牢獄中擺放着的《唐本草》、《千金方》、《針灸甲乙經》、《肘後備急方》、《劉涓子鬼遺方》、《本草綱目》都不熱衷。
都覺得是山野中粗鄙的郎中流傳下來的,是四公子關麟報復他們師兄弟的…
莫說是登大雅之堂,一旦背下來,勢必誤人子弟。
可隨着…看的越發深入,杜度越發感受到這些「醫書」的博大精深。
甚至於,這些醫書何止是驗證了師傅許多的醫藥理論!
不誇張的講,在這些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的發展、開拓!
這些書籍就宛若是為杜度打開了一項新世界的大門。
一扇能夠能夠窺探到「醫學」真諦的窗子。
就在杜度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之時。
「二師兄,伱看這個…」
突然,三師弟韋汛像是看到了什麼,連忙將他手中的醫書遞到了杜度這邊。
杜度不舍的將眼睛從醫譜《千金方》的字跡中移出。
他看到師弟遞來的是一本——《肘後備急方》!
這本沒什麼…
可當杜度看到師弟指向的那一段時。
他一下子就不淡定了。
——發熱重而且多有出血的症狀;
——會形成體內瘀血凝結;
——吐膿血;
——咽喉處出血;
《肘後備急方》闡述的一個病例,其症狀…不正與他們的師傅張仲景一般無二麼?
杜度的眼睛一時間瞪得碩大…
就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他看到了《肘後備急方》中記載的,這病狀叫做——「中焦血證」!
看到這兒,這些已經足夠讓杜度,讓韋汛震驚。
可最震驚的還在後面。
這病遠非不治之症!
——這病能治!
醫書中記載着文字——「心下急的: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朮湯證!亦或者是——「大柴胡湯證。」
——「腸道血痹的;小建中湯證,桂枝加芍藥湯證,桂枝加大黃湯證等!」
這是…
一時間,杜度與韋汛彼此互視。
那滿是震驚的眼瞳中,他們像是剎那間,就尋覓看到了醫治師傅那「烈性傷寒」的方法!
…
…
長沙郡,撈刀河邊,羅漢莊旁。
張仲景的宅院內,一處偏房,微微似有人聲…
「恩公,恩公,恩公…」
貂蟬被噩夢驚醒,雙手用力的去抓住額頭,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又感到芒刺纏身般的劇痛,覺得自己在混沌中漂浮了許久。
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十五年前的夜晚…
她像是突然被拉醒,「嗖」的一下,從床上坐起,艱難的睜開眼。
她沉吟了許久,方才自言自語的吟道。
——「恩公,關公…」
——「我…我是不是做錯了。」
是啊,原本她一門心思都在師傅的身上,在兩名師弟的身上,在公平與正義身上。
可…突然她意識到一個無法抹去的事實。
那就是…就是…她敲響登聞鼓,她狀告的人是關家的四公子哪。
是曾經在月下…放她一命的關公的兒子啊!
這…
貂蟬剎那間想明白了。
她敲響的那登聞鼓響,會給關公的名望帶來多大的影響,她…她這是…
像是驟然的想通了什麼。
十五年前的故事,一幕幕映入眼帘。
那土地廟前,關公的話歷歷在目。
——「你走吧,你女兒靈雎,關某會想辦法給你送去!」
——「當然,你也無需謝我,只是,關某的刀不斬老幼,不殺婦孺罷了。」
「咳…」想到這裏,貂蟬猛地咳出一聲。
巨大的彷徨與無措剎那間席捲她的全身,讓她的心情如同墜入谷底。
也讓她恍然明白了這一切。
「我…我…那登聞鼓…關…關四公子。」
「我…我這是恩將仇報麼?」
「——咳咳…」
一時間貂蟬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這道咳嗽引來的大弟子王叔和,隨着「哐哐」的敲門聲,王叔和問:「師姐…師姐你沒誰兒吧?」
「方才…方才許多杏林中人趕來,說是聽師姐敲響登聞鼓,他們要來聲援我們!」
「這麼多杏林中人,明日再去那長沙郡衙署,我就不信…那關家四公子還能不放人!」
這…
王叔和的話一句句傳入貂蟬的耳畔,這讓她牙齒緊咬,這讓她心中的負罪感無限的擴大、蔓延。
——『我該怎麼做?』
——『一邊是義父,是救命恩人,可另外一邊也是救命恩人哪!』
突然想通了這件事情的貂蟬,她陷入了巨大的迷惘中。
她已經不知道…
該…
該怎麼辦!
…
…
天空中一輪朗月在長沙城樓上泄下芳華…
長沙的夜格外的寂靜。
城樓之上,廖化迅速的將信箋塞入了信鴿的腿上,他親手將信鴿放飛。
看着信鴿翱翔於天際,廖化的心情也提到了嗓子眼兒。
他口中不住的催促。
——「快點,飛快點。」
到後來,他的眉毛緊緊的豎起,一張臉寫滿了「間不容髮」四個大字。
呼…
伴隨着一聲粗重的呼氣。
廖化抹了把額頭上那豆大的汗珠。
他顫巍巍的開口:
——「千萬不要是…不要是,也不能是烏鴉嘴啊!」
這一刻,他不願意相信四公子是神機妙算,他更不希望,四公子關麟是一語成讖!
作為關羽的主薄,廖化太明白不過了。
那些船是關家軍之所以能在「漲水期」縱橫襄樊的關鍵,是全部的身價。
燒了…局勢就變了
——風向也就變了!
——「四公子,我廖化求求你…不能是烏鴉嘴!不能是烏鴉嘴,求求了!」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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