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黃昏將至。
當最後的江風將那安陸城西側小徑上的毒煙吹散。
陸遜與陸家軍,侯音與南陽軍,廖化、諸葛恪帶着江夏兵,以及…關平帶回的關家兵,朱靈帶回的一幹部曲紛紛歸來。
當他們趕至這安陸城西側的小徑時,目之所及,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具燒焦了的屍體;
是一具具因為吞噬了大量的毒煙,而死狀淒烈的屍體;
是將近兩萬人倒在地上,沒有血,但空氣中摻雜着的烤肉味兒讓人作嘔。
看這個數目,怕是整個曹魏的汝南軍,于禁手下的那支鐵軍悉數留在這裏了。
空氣中只有江風吹來的「沙沙」的聲音,偏偏,此情此景下,這樣的聲音宛若修羅場中死神收割時的鎮魂曲。
說起來,各路兵馬都是前來支援安陸城的,儘管得到火攻致勝的消息,可架不住還是擔心關麟,擔心他手上僅僅兩千兵,擔心這無限接近於空城的安陸城…
萬一有個什麼閃失,這仗…就白打了。
可此刻…
看着眼前的一幕,所有將士駐足沉默。
陸遜與侯音又一次彼此對視一眼,還是那句「老生常談」的話。
他們該慶幸…他們是關麟這邊的。
否則…未來的某一天,他們與他們麾下的陸家軍、南陽兵,或許也會如于禁的這支汝南兵一般死的極慘。
又或許,他們憑着自己的足智,能夠躲過關麟一場火。
那麼…又能夠躲過關麟的每一場火麼?
這一場火造成的威懾,造成的心靈的震動,還是太過了。
恐怖如斯啊!
關平也是深深的咽了口口水,驚駭於四弟關麟的這場大火。
說起來,當年赤壁戰場,他關平負責駐守夏口,沒有見證過那一場「檣櫓灰飛煙滅」下的大火,此為關平平生遺憾…
可料想…
也不過如此吧?
赤壁的大火或許燒的更久…可這江夏的大火,卻燒的更突然,更暴躁,也更讓人心潮澎湃。
倒是,最後…
關平驚駭之於,不由得轉頭望向朱靈,想看看此刻…這位朱將軍的表情。
果不其然…
那雙驚駭的眼瞳幾欲爆裂而出,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幕是真的。
關平忍不住再度調侃道,「我想,朱靈將軍現在,怕是徹底笑不出來了吧?也回不去了吧?」
呃…
這話脫口,朱靈仿佛聽懂了什麼。
原來,他們什麼都知道!
原來,他們都在配合自己的表演…他們都看穿了這拙劣的演技!
原來,小丑是我自己!
想通了這一節,「哈哈哈…哈哈哈…」朱靈竟再也遏制不住的笑出聲來,只是笑聲複雜、悲愴…
「關將軍不是要我笑麼?我…我朱靈這不就笑了,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靈的笑良久不覺,他的表情卻是更加複雜,更加悲愴,更加淒鳴,也更加彷徨,更加無奈。
正是因為關平的提醒,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從這一戰起,他已經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諸葛恪亦是感慨萬千,看着那一具具屍體沉默不語,廖化的膽子大,已經招呼兵士去收繳戰利品,這麼多人,多少戰利品哪…希望沒有被一把火給燒乾淨咯!
廖化也翻身下馬,打算走入這一片修羅場中。
「別去…」諸葛恪連忙提醒,「雲旗公子之前與蔣干先生提到過,這火激發的煙有巨大的毒性,哪怕是吸入一口…都會對身體造成不利的影響,如今毒煙雖已被江風吹散,可保守起見,還是過一日再來清理戰場吧!」
諸葛恪的話成功的勸說了廖化,廖化腳步一頓,頷首點頭,他重重的道:
「你說的對!」
當即吩咐,「傳我軍令,誰也不許靠近這些屍體,即刻退回安陸城…論功行賞!」
「喏——」
伴隨着傳令兵的聲音,廖化的軍令瞬間傳至整個大軍之中。
「走了…」陸遜這邊也聽到了廖化傳令兵的話語,當即感慨一聲。
侯音聽到這麼兩個字,他抬頭眺望向西邊,作為一郡太守,他竟表現出了罕見的拘束,「不怕伯言笑話,我與雲旗公子書信二十餘封,神交久益,可還從未見過面…」
聞言,「哈哈…」陸遜笑了,他感慨道:「誰不是第一次呢?我也是第一次面見這位關四公子啊,其實我身邊,還有許多人,對見這位關四公子一次,也是望眼欲穿呢!」
是啊…
陸遜的話指代的是太史享、是孫紹。
比起如今的陸遜與陸家軍。
無疑,他倆的「鴻雁」更需要得到這位神奇的關四公子的大力支持。
「收起兵器,入城——」
隨着陸遜的一道聲音,陸家軍與南陽軍也迅速的收起了兵戈,頃刻間,大軍開往安陸城方向。
因為是大捷…
將士們一路走一路交談,聲音此起彼伏。
「也不知道那曹魏五子良將之首的于禁,他的屍體在哪?」
「哈哈,這麼一場大火,來的又這麼突然,多半被燒焦了吧!那漆黑的臉?誰還能分辨清楚,那于禁在哪?」
「他若是被燒焦了,那這諾大的功勞,算誰的呀?」
「這還不簡單,誰放的火算誰的?反正怎麼算,也算不到咱們頭上!」
這一句句話語傳入了矮坡上,山洞中的蔣乾的耳中…
此刻的蔣干宛若睡了一場大覺。
是啊,方才指揮制煉坊的人,不遺餘力的又是搬陶罐,又是砸,又是燒的,最後躲到這石洞裏。
洞口封閉…一片漆黑,所有人等着等着,巨大的疲憊感不由得席捲全身,漸漸地,就都進入了夢鄉…
太累了!
這段時間…造出來五千枚「燃燒罐」,整個制煉坊都是在極限中,再加上這「燃燒罐」本身巨大的危險屬性,這不是鬧着玩的呀,是真累呀!
身子累,心更累!
不說別人,他蔣干一個文人,這半個月都瘦了,瘦了至少十斤…
「咳咳——」
一聲輕咳,外面的聲音終於將蔣干驚醒了,他將那捂住嘴巴,防止毒氣吸入的「血不濕」拿開…
然後借着山洞中微弱的火把,環視周遭…
這些跟着他的制煉坊兄弟,如今一個個正睡得香呢,倒是鮮有將「血不濕」放到嘴上的,大多拿這玩意當枕頭,就地躺着睡呢!
蔣干心頭不由得輕吟一聲。
——『這要讓那些婆娘知道,不得說你們,好浪費呀!』
繼而,他扯開嗓門,「都醒醒了,弟兄們,都打起精神來,該咱們回去論功行賞了——」
呃…
一干大漢從睡夢中被驚醒,一邊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邊還琢磨着,咋就論功行賞了?
是啊…
自打燃燒罐扔下去,自打火燃起來,他們就都躲進來了。
外面啥情況,完全不知道啊?
其實,蔣干也不知道,可架不住,外面人的議論聲此起彼伏,他算是聽了個真切。
當即,他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咱們一千人,滅了他于禁兩萬兵,這次江夏大捷,頭功算咱們的…你們裏面有沒有沒成親的,我替伱們去向咱們太守討個媳婦。」
一邊說,蔣干一邊大笑了起來。
說到媳婦,這些粗獷漢子可不困了…
他們迅速的推開了石洞的門,黃昏下,那僅存的餘暉普照入石洞之中。
當這些人,再度站在那矮坡時,望着這小徑中,橫七豎八,被燒的焦黑的一干曹軍兵士,他們突然就意識到什麼。
他們突然就明白了,為何蔣公…會說出方才的那番話。
這火燒的旺啊!
這次的功勞,怕是要——逆天哪!
包括蔣干,哪怕他原本就有心理準備,可此番看到這山坡下,那修羅場一般的模樣時,那數以萬計倒下的曹軍將士時。
他也不由得感慨。
——「真是一把大火啊!」
而隨着這道感慨,蔣乾的眼眸不由得深深的眯起。
其實,他的心中在呼喊。
——『這一次,我蔣干,總算是站起來了!』
這一刻的他昂着頭,這種姿態,像極了屌絲逆襲的瞬間,那眼神,那動作…蔣干覺得他這輩子,最光榮的時刻就是現在!
…
…
襄樊戰場,夜鶯淒涼的叫聲中,迎來了新一輪的黑夜。
寂暗天穹之下,鷹擊長空。
關羽率領兩千關家驍騎已經出現在徐晃的軍寨周圍,人皆銜枚,馬皆去轡…
此刻每一名騎士下馬,正在做最後的整備。
其實,自從關羽的騎兵從軍營急行而出,徐晃的斥候就第一時間稟報。
可一如昔日官渡之戰前的白馬、延津戰場,斥候在跑,關羽的騎兵也在跑,斥候還沒趕到徐晃的軍營,關羽的驍騎當先而至。
「二將軍,這裏就是徐晃軍營,四周均圍上十重鹿角…似乎看樣子戒備森嚴,時刻都有兵士巡邏。」
王甫當先稟報到。
「無妨。」關羽一如既往的氣定神閒,他指着那十重鹿角,「我們的目標本就不是敵營,而是外圍的十重鹿角!」
言及此處,關羽的青龍偃月刀揚起,「我帶兵去吸引徐晃的注意力,爾等悉數將陶罐砸入那鹿角之上,敵軍殺出,無需戀戰,即刻撤離…」
「喏——」
隨着王甫聲音,傳令兵迅速的將關羽的吩咐傳遍三軍,關家軍執行力極強,兩千騎兵齊刷刷的翻身上馬,目光冷厲的看着一里之外的徐晃軍營寨。
「殺——」
關羽亦翻身上馬,提着青龍偃月刀,騎着赤兔馬一騎絕塵,宛若化成了一縷黑夜中的紅霞,率先朝徐晃軍殺了過去。
「噠噠噠——」
「嗒嗒嗒——」
整齊劃一的馬蹄聲,頓時響徹在大地之上。
皓月當空…
一枚枚陶罐已經從這些騎士的背後取下,他們一手拉着馬繩,一手提起陶罐…正井然有序的分別往那一列列的「鹿角」之上砸去。
大地突然開始震盪,馬蹄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眼見一片鋒矛被月華鍍上銀光,關羽帶少數騎兵兵鋒直指大營,快速衝擊而來。
「敵襲…」
「敵襲…」
「敵襲——」
驟然,徐晃軍奏響了號角。
一里之地戰馬奔馳不過是片刻時間,關羽已經抵達敵軍大營門前,戰盔之下,他的一雙眸子明亮無比,看着轅門處橫着的一排拒馬,手中青龍偃月刀直接橫擊,數十斤重的木質拒馬直接在恐怖的巨力下被擊飛到一旁。
繼而…
關羽帶着五百兵直接衝殺入敵陣…
但,他只是在敵營的入口繞了一個圈,身後五百驍騎,將手中的陶罐紛紛拋擲砸下…
然後關羽就帶着這些驍騎,揚長而去。
與此同時,另外的一千五百驍騎,已經將他們的陶罐分別砸在了軍營四處的「鹿角」之上…
那白色的粉末與雞蛋中的魚油…頓時圍繞着敵營灑滿。
這一刻,徐晃的斥候方才趕至中軍大帳。
「報…將軍,關羽率騎兵要來夜襲…」
「夜襲?」不等徐晃重複一聲,驚愕的站起。
「敵襲——」
「敵襲——」
這樣的聲音突然傳來…徐晃迅速的接過親衛遞來的戰斧,他迅速的走出大營,此刻…整個軍營中,一個個帳篷內的兵士正在迅速的跑出。
徐晃治軍雖不像于禁那樣嚴整,但…因為軍紀嚴明,兵士們的反應速度,與應變能力還是在基礎水準之上的。
面對夜襲,不用慌…井然有序的出營,提起武器列陣防禦…
然後迅速的封鎖住出入口,讓敵軍有來無回!
以往,關羽不是沒有來偷襲過,可只要對手是徐晃。
夜襲、偷襲、突襲…在這些上面,關羽還沒有佔到過便宜!
徐晃與他的兵士也算是輕車熟路。
「隨我去迎…」
迎戰的「戰」字尚未脫口…
徐晃翻身上馬的功夫,突聽得「轟」的一聲,宛若什麼東西突然炸開了一般,緊隨其後的是大火。
是軍營正門處的大火,在「燃燒罐」紛紛拋出後,關羽所帶的驍騎迅速的從徐晃的軍營里撤出,因為青龍偃月刀的威懾太大了,徐晃的兵士只是駐守營盤,沒有人敢攔截撤出的關羽。
而等到關羽撤出之後…
一輪輪早就準備就緒的火矢,在空中划過一道美麗的弧線,繼而…紛紛的射入了徐晃的營盤。
然後…
高溫與空氣中的白色粉末,發生反應,火焰燃起…
瞬間炸裂…
而滿地的魚油,將這份炸開的火焰迅速的引燃到整個軍營的各處,大火從轅門起向內部蔓延,從外部的鹿角起向內部蔓延。
原本正堅守的曹軍,他們看着火光不知所措,還未反應,那四周沖天的火焰,已經將他們整個覆蓋。
那些濺射出來的火焰和火油,猶如跗骨之蛆一般,濺的到處都是。
燃燒的火油沾在帳篷上,帳篷隨即熊熊燃燒,沾在乾草上,那用以餵馬的草垛子立刻發出熊熊火焰,直衝天際。
濺射在曹軍將士的身上,他們下意識的想要扑打,可這火油根本是無法撲滅的,依舊燃燒,他們身上的衣衫、鎧甲也隨之冒出了濃煙。
大火開始將人吞噬,被燒着的人,瘋了一般,發出夜梟的淒聲,一路狂奔,或是漫無目的撞入了一個個帳篷內。
他們沖向欄杆,可他們發現…欄杆也在燃燒,欄杆外的鹿角正在將大火向軍營內不斷的蔓延…
最後,大量的帳篷迅速的被焚燒,化成了一個個骨架子,再然後漸漸的變成灰燼。
那些還在帳篷里的人,瘋了似的逃出來,可也有人根本來不及逃出,就葬生在了火海…
江風吹拂,火借風威,風助火勢…
原本只是在外圍,在入口處的轅門燒。
可很快就燒到了中軍…燒到了後軍。
最可怕的…當屬那大火所爆發出的濃煙,這種讓人窒息的濃煙,讓許多後軍尚在熟睡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便已暈厥,然後…悄無聲息的睡下去,再也無法醒來。
「避開這煙的方向…」關羽一聲令下…
這些騎士,手中本就沒有攜帶長柄武器,在拋去「燃燒罐」後,一身輕鬆…他們一個個騎在馬上手持連弩…
迅速的向避開煙塵的一側行進。
這是關麟特地囑咐老爹關羽的——『濃煙有毒,縱不能擊敵,卻也要避開濃煙!避免傷亡!』
終於在敵營的後軍營盤處,關羽找到了一處,這裏可以完美的避開煙塵…
關羽再度一聲令下。
「若有賊兵逃出,連弩射之——」
這邊廂,兩千關家軍的驍騎蓄勢待發,可徐晃的軍營,已經炸了…
夜襲,似乎並不致命!
徐晃有着無數從容應對的方法,可火攻…還是突然間四面八方燃起的大火,根本無法被撲滅的大火,迅速蔓延的大火,這火與徐晃原本認知中的火,出現了巨大的差異。
他不是沒有被火攻過…
可火怕水啊,便是為此,營盤中到處都有水缸,就是為了防範火攻。
可為什麼?這該死的「妖火」,竟是連水都撲不滅呢?
愈發洶湧的大火,迅速的將前軍營帳悉數吞噬,已經蔓延到中軍的位置。
這下…
徐晃有點兒慌了。
而整個大軍開始宛若炸開了一般,黑暗中,一處處中軍的帳篷被點燃,一個個火人從前軍瘋狂的跑了過來,沒命的呼喊。
馬圈裏,戰馬受到驚嚇,瘋了似的衝出欄杆,而後發足狂奔。
這些不受控制的戰馬,本是戰場上殺敵的關鍵,可現在,卻成了整個營盤動亂的根源…
戰馬狂奔,沖入一個個帳篷,無論眼前是何人?它們毫不猶豫的將它撞飛…然後馬蹄之下,踐踏而過,骨肉碎裂!
「滅火,滅火…」
哪怕時至此時此刻,徐晃還在指揮將士們滅火,他不敢輕易的放棄這營寨。
若是放棄了,那無疑於宣告,這一次的南征江陵,這一次所謂的牽制——功虧一簣!
「咳咳咳…」
「咳咳咳…」
漸漸的,整個軍營,突然傳出劇烈的、響徹的咳嗽聲,特別是那些滅火的士卒,他們有的還沒來得及將水潑出,可腦袋處一陣天旋地轉,然後就有一種窒息感,他們拼命的在掐自己的脖子,仿佛想要吐出什麼,可很快…他們的面頰變紫,然後永遠的倒在了那濃煙里。
「報…徐將軍,那煙…似乎有毒!咳咳…」
這…
徐晃深深的凝望着那還在席捲的火焰,那漫天的毒煙,他狠狠地道。
「雲長啊雲長,如此攻勢,這可不像你啊!」
是啊…
他認識的關雲長還是那個秉燭月下夜讀《春秋左氏傳》的關雲長,可現在的關雲長,人家不讀《左傳》了,人家改讀《孫子兵法》了!
而《左傳》與《孫子兵法》的最大差別在於,前者教你如何成為一個義薄雲天的英雄,如何在戰場上,在大義之下,光明磊落的戰勝敵人!
而後者的核心,卻不在勝,而在於一個「全」字。
六千多字的《孫子兵法》裏,單這個「全」字就出現了一百多次!
所謂「全」——乃「保全」!
《孫子兵法》是教你如何以最「微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全局的勝利」!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種事兒,《春秋左傳》裏的英雄能做的出來,可「孫武」絕對做不出來!
如今的關羽也做不出來。
呵呵…
關羽的確不像他自己了!
關羽是更懂得,如何保全自己,如何保全三軍將士!
所謂——兵不頓而利可全!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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